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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夜篝狐鸣(1 / 2)

蓦有数支沾火的箭矢嗖嗖飞掠,落在棚顶,烟焰窜冒。里面有人要冲出来,门一打开,便遭乱箭射倒。

混乱中,有人拉我急避。一大群乌笠黑氅之人从树丛里蜂拥而至,密密麻麻地围在棚外,先分几拨,纷持刀戈,争相往里涌入。随着激烈砍杀,旋即有人接连撞破棚壁掼出,跌砸后边糜集攒涌的躯影。四周喧成一片,刀鎗箭矢来回穿梭,惨叫不绝于耳。

我边跑边望,只见有乐摇着破扇从棚后另一边奔来,惊啧不已的说道:“这里人太多了,到处皆在厮拼,往哪处跑都撞上剧斗的场合。不如赶快避去岸边,看能不能找条船划走……”拉着我避往柱后之人抬刀一指,在火光跳闪中眺望前方,说道:“那边有一排竹楼似未着火,先躲进去避流箭。”长利从墙角探头憨觑道:“我好像听到信照说话的声音,从嘈杂的混战厮拼中传来……”

有乐伸扇往他脸上啪的一打,说道:“不是好像,信照就在前边。”长利他们忙从墙后跑过来,信澄着地一滚,避过流矢,转身晃出袖弩,抬腕发箭,飕然射翻高处一个放箭之人,觑其怦落于地,信澄接连翻滚,急去拾取箭筒,拿了个大弩拉矢连发,射倒尾随信孝身后追近欲砍的数个乱兵。

信照拉着我奔往竹楼影廓遮覆之下,藉借廊柱避过追袭窜射的箭矢。有乐和长利合力举起一张弃置棚后的桌子,用以挡箭,一路搬着跟来。信澄在桌后连翻斤斗,亦随而至。信孝抬着两把椅子,跑在后面。却似有个蓬头乱发之影蹦蹦跳跳,悄随其后,不时出没。我投眸惑觑之际,信照忽觉不安,转面问道:“信雄呢?”信澄翻过廊栏,不顾头磕墙柱疼痛,以巾掩脸,凑来悄答:“没看见。”随即又着地打滚,翻到前边,脑袋磕撞数下,懵跌而出。

“我们家的人,”有乐搬桌搁下,因见我愣望,便在旁边摇着破扇说道,“就是这样。你不会还感到奇怪吧?”

“更奇怪的在那边,”信孝绕过信澄着地翻滚之躯,蹦来跳去,跑近拿个东西朝前方指点道,“看见没有?”

长利凑觑道:“你手里拿的这颗是什么呀?瞅着不像平常嗅来嗅去的茄子……”我瞥一眼,说道:“似是芋头。”有乐亦伸脸来瞧,纳闷道:“从哪儿捡到的?这时候就有此物了吗?”

“早就有了,”信孝闻了闻手拿之物,瞟他一眼,说道。“早在《史记》中即有记载:‘岷山之下,野有蹲鸱,至死不饥,注云芋也。盖芋魁之状若鸱之蹲坐故也。’芋头是一种重要的蔬菜兼粮食作物,营养和药用价值高,属于老少皆宜的养生食品;因芋头易消化,尤其适于婴儿和病人食用,故而素有‘皇帝供品’的美称。除主要利用淀粉外,芋头还可以用于制醋、酿酒。其又名‘接骨草’,可见在医疗方面亦有作用。那边棚子后面还有一整筐,我跑过之时,随手匆忙拿了两三个揣着,后悔没拿光……”

我听了便忍不住侧头往他后面瞧了瞧,蹙眉说道:“先前在潭边捉我那个人说‘芋头拔了不洗泥’,这个东西看来好像没洗干净,你别又拿它藏在身体里面。”有乐拉开信孝的袍裾,惑觑道:“没看见他藏在哪儿了,至于你所提之语,其实原本应该是‘萝卜拔了不洗泥’才对罢?或许他们这时候还没萝卜,至多只有芋头……”

“其实早就有了,”信孝随手从股后拿出一根萝卜以示,指点道。“先前我在另一边棚子也看见新鲜的萝卜。据农史故籍所载,中原古人食用萝卜可能有六七千年的历史。从西周到春秋的五六百年间,萝卜早就在黄河流域中下游栽培。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已有萝卜栽培方法的记载。宋代苏颂的《图经》提及:‘莱菔南北通有,北食尤多。’到宋代栽培萝卜已较普遍。此种蔬菜又名‘莱菔’,还有其它名称,诸如《说文》记载:‘芦菔,似芜菁,实如小菽者。’早在春秋时候,已拿‘芦菔’亦即萝卜当食物,鲁人称为菈,秦人给它取名叫‘萝卜’。元代诗人许有壬为之吟咏‘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描述了萝卜的口感,表达了他对萝卜酥脆口感的认同和赞美。你要不要吃,我这儿还有十来根……”

有乐他们摇头后退不迭,长利憨问:“刚才你说什么更奇怪?萝卜还是芋头?”

“看那边,”信孝伸萝卜指着楼前说道,“瞧谁在那里发愣……”

我们纷伸脑袋张望,只见信雄在楼影里呆立,引得数个乌衣家伙欺近跟前,宗麟忽从柱后转出,抓衫揪起信雄,抡躯甩打,举在手上投来撩去,撂翻乌衣家伙倒掼满地。有乐见状不安道:“宗滴,别拿我家信雄当兵器使唤!趁我不在,你怎么可以用他抡在手上耍弄……”宗麟浑若未闻,揪起信雄投打一个转身欲逃的乌衣家伙,啪的掷击翻倒,又拉住信雄的衣带,把他扯回,放在身旁。随即转面问道:“这招‘十荡十跌’学会了没有?”信雄愣立摇头。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坐在马车上拍手称赞道:“端的是好手段!今儿我领教了不少,妙招迭出……”有乐忙过来拉开信雄,懊恼道:“端你的头!他是我家的宝贝,你们不许乱拿来折腾……”宗麟没搭理他,皱着眉头另朝信雄说道:“遇到危险,遭袭之时不要只愣立不动,你要使用我教你半天的技艺,或许再搭配你一班家臣所教那些唱戏的身法,走起出神入化的台步,试试巧妙周旋,让他们捉摸不着,更打不到……记住了没有?”信雄懵然点头,随即又摇首。

宗麟无语而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却在旁拍掌赞叹不已:“还好我学到了许多,回头到向家庄开课讲武,河南乡亲定会趋之若骛。”光头小子抱着铁鎗蹲在车边点头称然,长利跨过满地瘫趴的乌衣家伙,凑过去悄询:“我们骑来的马呢?”

竹楼上面露出一颗脑袋,往这边张望。随即缩回了头,匆匆忙忙地奔跑下楼,其身影绕来绕去,援梯而下,又跑来跑去,沿曲廊拐了几道弯,来来回回穿闪出没,引得长利一迳愣望。因见信澄便在最前边的楼梯口仰着头看,信孝不安的提醒道:“来了来了!越跑越近……”

那人似是个小兵,一路飞跑下楼,边奔边掏家伙。信澄也没闲着,忙抬袖铳摆弄。长利往后退避,催促道:“别弄了,要躲就快些闪开……”那小兵蹦下楼梯,持刀撞近,信澄抬起袖铳瞄准其身影,小兵绕往廊柱后边,随着咔嚓一下,机括扳动,袖铳并没打响。有乐摇着破扇,纳闷而觑,但见小兵又跑上楼,拐来拐去,来来回回穿窜出没,随即从另一边援梯而下,信澄转铳急瞄,小兵倏然冲近身后,持刀猛捅。

信澄似吓一跳,连忙发铳轰击,乌帽应声飞落。小兵亦吃一惊,仍要挺刀来搠。信澄见没射中,换膛不及,仓促用手扳住小兵持刀之手,按偏往旁。小兵张嘴就咬,信澄叫苦道:“唉呀,怎么咬人吶?”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然转面,从宗麟那边投眼望向楼廊,皱眉道:“马邈,还不快叫你的弟兄住手……或者住嘴?”我仰头看见楼栏后边现出数名持弩悄伺的人影,柱畔转出一个披麻缟素之人,泪眼汪汪而觑,随即拍了拍锣,语带哭腔的说道:“他不是我手下,要叫也叫不住。你还指望我喊停不成?我能叫住谁?连自己老婆也叫不住……”长利仰头憨问:“你老婆也跟人跑了吗?”

信孝欲掩其嘴不及,楼上披麻缟素之人闻言悲愤道:“你老婆才跟人跑呢!”小兵挨掴,被信澄抽得晕头转向,忽向长利撞了过来,持刀猛捅。长利吓一跳,欲避不及,连忙用手扳住,两相纠缠扭打,抬足互踹,皆挣不开。长利发腿撩裆,并没踹着,那小兵回蹬一脚,着实踹还给他。长利痛呼:“唉呀我次奥……”

小兵操刀欲捅,长利忙绕柱跑避,边躲边叫苦道:“那你老婆怎么回事嘛?却跟我有啥干系……”披麻缟素之人郁闷道:“我老婆自杀了,你没听说吗?”我闻言一怔,转头悄问:“他老婆为何自杀呀?”信孝甩出软鞭,冷不防从后边拽翻小兵,伸鼻一闻,说道:“罗贯中称:‘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赞叹的便是马邈的夫人李氏,其小说《三国演义》里马邈听闻邓艾率军至,打算投降被妻子李氏训斥,此后李氏因丈夫降敌而自尽。然而小说与事实不甚符合,马邈为江油守将,在邓艾攻打江油的过程中,确实与马邈发生了战斗,并不是演义里所写的不战而降。当时马邈埋伏的蜀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也有大约一两千人,加上左近赶来帮忙的土民约合三千多人。蜀汉江油关乃是刘备入川以后,为防范曹操势力越摩天岭南下,于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建立的军事要塞。江油太守马邈率领来自陕西故乡的扶风军阻挡邓艾袭渡阴平,不料钟会棋高一招,先已悄遣部将田章尾随邓艾之后,使邓艾不成为孤军。马邈率军伏击邓艾,却被田章击败,然后投降。马邈并非不战而降。实是战败而遭到俘虏,其情形类似蜀左将军句扶之子句安,因遭到包围而降魏。”

“不管怎么说,”有乐感叹道,“谁让马邈背上千古骂名,已不重要。如果江油守将马邈不降,邓艾还有机会攻灭蜀汉吗?这样的假设也毫无意义。蜀汉名将马超之女马蓉嫁给刘禅的弟弟刘理为妻,有人说马超临终留下一句遗言,四十年后让刘禅栽了跟头,蜀汉国运就此断绝。究竟是不是这样其语成谶,也不必再追问。结果明摆在那里,让人唏嘘的是,蜀汉的女人够绝,在气节上不逊于男儿。丈夫投降,其妻室自杀之事不乏见诸史料。尤其是蜀主刘禅的后宫嫔妃李昭仪,便在蜀汉灭亡时自杀。”

信孝用软鞭缠住那个犹欲拿刀乱砍的小兵之脖,随即忍不住又闻了闻,说道:“其气节引人唏嘘。根据《三国志·蜀书·二主妃子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记载,魏征西将军邓艾攻至成都,刘禅投降,蜀汉灭亡。魏国把蜀汉后宫美女赏赐给没有妻子的诸位将军,李昭仪前已受到亡国之辱,愤然说:‘我不能接连受到侮辱。’于是自杀身亡。”

“这样决绝总比沦落敌手要强,”信照走过来踢开那小兵的刀,微喟道,“当年刘备至少有二个女儿在长坂乱军之中被魏将曹纯所俘。大概处境不堪,再未提起。或许她们早已死难,也有可能嫁了人,谁知道什么收场,总之就是没了下落……”

我忍不住低声说道:“三河兵攻破我家城寨的那时,我就想自杀,可是身不由己,连死都难,就这样任由命运摆布至此……”有乐安慰道:“你这样不是也很好?比起自古以来国破家亡的无数遭殃之人,总算幸运多了。南宋灭亡时候,百姓际遇不知道有多惨,就连宋理宗也让大臣陆秀夫抱着跳海而死……”

“哪是宋理宗?”信孝伸鼻闻着那小兵脑袋,头没转的说道,“跳海那个不是他。宋理宗赵昀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辞世于临安,在位四十一年,仅次于仁宗,享年六十岁。死在床上,没人抱他跳海……”

有乐纳闷道:“那陆秀夫抱谁跳海了?”信孝伸鼻嗅了嗅那小兵的耳朵,又挪去闻脖颈,说道:“元军大举南犯,南宋丞相陆秀夫辅弼幼主发起最后一场反抗,史称崖山海战,宋朝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附近进行水上大战,亦属中原历代少见的大海战。崖山海战直接关乎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间的决战。战争的最后元军以少胜多,宋人全军覆灭。时为公元一二七九年,南宋灭国。陆秀夫驱赶妻子儿女入海后,怀揣玉玺,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宫人纷纷投身坠海,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人们不是常说气节吗?”宗麟眼圈微红,不胜唏嘘道,“这就是太平年代一般人会说但决计做不到的气节。丞相陆秀夫抱幼主壮烈蹈海,君臣全家死难,无一幸免。陆秀夫背着年幼的卫王赵昺赴海而死,南宋名将张世杰也在同年死于平章山下,其与文天祥、陆秀夫并称为宋末三杰。元军多次派人招降,张世杰坚决拒绝。张世杰说:‘我知道投降了,不仅能生存而且能富贵,但我决死的志向是不能动摇的。’张世杰还想侍奉杨太后寻求赵氏的后代而立位,再图后举。但杨太后在听闻宋帝赵昺的死讯后亦赴海自杀,张世杰将其葬在海边。飓风来临,将士劝张世杰登岸,张世杰说了句:‘不必了。’然后登上柁楼,点香祝告:‘我为赵氏,能做的事都做尽了,一君亡,又立一君,现在又亡。我还没有死的原因是希望敌兵退,再另立赵氏以存祀啊。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岂非天意呀!’不久张世杰在大风雨中溺亡。此役决战既毕,十万余人投海殉难,宁死不降。沿海诸州县百姓不惧风急浪高,纷纷离岸蹈海,宋朝军民在海上浮尸何止十余万。陆秀夫的尸体被百姓找到,悄悄安葬。而小皇帝赵昺的尸体则为元军寻得,只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儿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身上还挂着一个玉玺。南宋之人以这种投奔怒海的悲壮死法告诉我们,什么是气节?灭宋之后,元朝与高丽联军又发动‘弘安之役’渡海东征,遭到九州士民的顽强抵抗,当时风雨交加,元朝与女真、高丽联军大半被淹死,海上浮尸密布,冥冥中仿佛有神之手御风显威,再度重现崖山海战的惨烈场面,使联军丧师逾十万之众,什么是报应?这就是报应。不要以为没有!谁若还敢使坏,将来仍要有报应……”

“若说有报应,”一道凄寒之刃忽从暗处搠出,猝然刺向宗麟背后。有个八字眉之人挺刀突袭,低哂道。“我们的报应在哪里?”

宗麟反手转矛欲挡,但听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急唤一声:“当心田续的刀!”宗麟犹未听到,所持长矛便已摧折,不禁啧出纳闷之声:“刚捡根矛又断掉了……”光头小子忙伸铁鎗递去,宗麟迅即接棹在手,晃转鎗头疾戳八字眉之人握刀的臂腕,八字眉之人偏转刀势,改劈那光头小子。宗麟拍出一掌,推开光头小子,单手持鎗,迎刃交搠,唰唰数撩,迫其进击不得。

信照从旁喝了声采:“好鎗法!”有乐摇了摇扇,惑问:“好在哪里?我只看见他被逼得连连后退,虚招多得很,就跟他参加冲茶比赛那样,花式不少,鲜有干货,还好意思取个水灵灵的茶艺名号叫‘宗滴’……”宗麟闻言着恼道:“不懂就别说,就你话多……”因被有乐所言扰得一时分神,铁鎗抑扬顿挫之间,不觉转虚为实,倏然扎在八字眉之人举迎的刀锷上。

八字眉之人翻转锋刃一削,就势斫断鎗头。有乐皱起脸说道:“你看……”信照不安道:“他拿的刀煞是厉害!”话声未落,鎗杆又折,八字眉之人催刃送向宗麟颈项,将欲抹脖之际,宗麟抬起残余的半根鎗杆往肩畔招架,口中急唤道:“谁去拿我那根降龙木做的长矛过来……”

“拿什么也来不及了,”随着八字眉之人又一声冷哂,宗麟所握的残余鎗杆顷然摧折,手中只剩小半截,倏地一挥,啪的打在八字眉之人眼角,额破绽血,往下划裂。八字眉之人猝痛而呼,宗麟袍下起脚,将他踢开。八字眉之人抡刀扫荡,刹停跌撞之势,旋身一挥,刀芒断柱划掠而返,更泛凄冷冷的阴疠寒气。信照忙推宗麟避过,移身一晃上前,撩刃急迎,口中提醒道。“大家小心,此刀非同寻常!”

他出刀虽快,有意不相交磕,但听喀一声响,刀竟摧断半截。八字眉之人似亦以快击快,催刃刷芒横斩,顷临信照胸前,低哼道:“你倒识相,此是‘鬼泣’之刃。”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拿盾牌推撞过来,先把信照顶去一旁,随即抬盾挡向凄寒之锋。有乐从廊柱后边伸头而觑,摇扇说道:“他身为文人,却一路拿个盾牌,难道只有我觉得‘违和’?”

“盾牌也不顶用,”八字眉之人挺刀搠盾透过,削裂儒冠文士肩颈衣衫之际,沉声说道,“老杜,不想死就弃盾退开!否则你也要跟邓艾一起成为刀下冤魂,大不了我回禀司马相国说你死在乱军之中,我欲救不及……”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推盾挡刀,眼见利刃贯透而近,不禁蹙眉道,“你什么意思?这是邓艾的刀,本来戾气太甚,他不想用,你却拿来‘怼’我?”八字眉之人低哼道:“他不想用,我拿来用。怼谁不是怼?付出不一定就有回报,摸爬滚打多年的你难道还未深有体会?邓艾执迷不悟,身为伐蜀大将,做事那么拼命有何用处?麾下的人马不能光靠吃土喝风过活,必然要有自己的暗门生意。可他自称在是非上绝不含糊。常说正直与公义,这一点他永远不会背离,自许行事善恶分明,几乎从来不耍花招。纵临生死关头,他还不肯用这把鬼泣之刀,那就活该要玩完!说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只须一刀就破了,就像你的盾……”

宗麟在后边悄言提醒道:“功夫其实就是时间。先前我教你蓄驭掌势从‘潜龙’转向‘见龙’,关键节点是什么?”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轩眉道:“我明白了,妙用功夫即是善加驾驭时间。”有乐摇扇揣摩:“什么意思?”八字眉之人从盾牌另一边抬眼惑问:“最重要是有什么用?”

“意思就是这样,”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提掌翻拍,蓦击盾牌数下,吐劲一殛再殛,发力摧盾剧撞,顷将八字眉之人震躯踉跄而退。锋刃擦肩划过,绽裂颈旁衣衫,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摆头晃避不及,惊啧道。“恐怕我穿在袍衫里面的护胄防御不住鬼泣之刃……”

有乐摇扇说道:“当然防不住,此前我见师纂似亦内罩护胄玄甲,不也一路挨戳遍体鳞伤?”信孝甩鞭从勒颈的小兵脖上抽离,迅疾投来缠绊刀锷。信照忙唤一声:“当心田续刀快!”

八字眉之人撩刃扯鞭,拽信孝跌撞过来,转锋划搠。宗麟见势不妙,正要上前拉开信孝,一个面色阴沉的束发将领忽从柱后晃出,冷不防挥剑疾劈,宗麟猝惊转御,急抬一只手抓腕,扳住束发将领持剑之臂,另手亦伸着半截残余的鎗杆扎去。束发将领匆忙腾出一只手抓按鎗杆,欲从胸前推离,两相较劲之际,宗麟啧然道:“庞会,没想到你又来纠缠……”束发将领咬牙发力,与之逼近对视道:“给你一条活路不走,又在这儿撞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信孝临刃戳身之际,不禁发出哀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推盾摧撞,再殛数掌拍击,激震盾牌连刀飞脱半空。八字眉之人虎口震裂流血,跌步踉跄后退难定,惊问:“什么招势?”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腾身接盾,再次殛击震荡,摧尘激撒开来,矫然叱咤:“我领会了武学进境之道,力道厚积薄发,从‘飞龙’迈入‘亢龙’只一刹那间。”

八字眉之人掼摔滚地,我乘机拉开信孝,但见软鞭绷脱其手,飒一声甩曳,忽被八字眉之人拽将过去,信孝忙扯下我拿来束腰的那块麻布,飕飕甩布成索,投去缠绕软鞭。八字眉之人发力绷断布索,翻撩数下,布索连着软鞭夭曳盘转,却缠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头颈。八字眉之人沉腕一拽而紧,说道:“勒爆你的肿脖囊,看你还亢不亢得起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遭其拽翻在地,抓起半根断竹篙子,抵到喉边急阻鞭索勒缠之势。八字眉之人倏然发力一扯,将竹篙绞迸绽裂,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气为之憋,强自挣扎未脱,渐感滞苦之际,闻听宗麟又加提醒:“掌势运转,力随心驭。从‘潜龙勿用’到‘见龙在田’,如何绝地反击?抓住时机,紧要关头还须唯快制胜,后发先至。”

八字眉之人冷哂道:“什么唯快不破?你手拿的残竹已迸破数片,接下来连脖子的肿囊也要勒爆……”正要更加扯鞭收紧,忽唰一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手拿绽裂晃摆的竹片一撩,削掠鞭索疾摧,倏从八字眉之人面前急抹而过。惊觉软鞭绷脱,八字眉之人提脚蹬躯,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踹开,自亦跌撞后退,背靠墙边,滑坐在地。有乐讶觑道:“他怎么了?”

宗麟微喟道:“终究还是唯快不破。”两人互扳腕臂,彼此较劲之际,束发将领面色阴沉的低哼道:“跟我较劲,再快也是欲速则不达。”宗麟巧加牵引,借势反驭,缓缓推动残余的鎗杆逼近束发将领胸口,眼见束发将领脸色渐变,宗麟暗催力道施加,端然自若的说道:“然而对付你,并不需要靠快。”

八字眉之人萎顿在地,瞥见刀落于旁,急欲撑身复起,正要伸手拾刀,却似渐感浑身力气消失,颓然跌撞墙边,忽觉颔下迸血飞溅,他抬手惑抚,一按之下,更多血汁喷涌而出。不由纳闷转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手中所拿破竹片,只见竹片末梢沾有血珠悄淌垂落。

束发将领变色道:“看来不妙……”宗麟推着残余的鎗杆便从他惊觑的眼前缓缓扎入,凛然逼视道:“那还用说?先前告诉过你,须为关公一门报仇。天理循环,回回转转。到头来终归还是该有的报应跑不了。”

忽随飕飕疾响,箭矢飙撒而近。八字眉之人连滚带爬,捂按脖颈正要躲避,先前那个小兵突然从廊下冲过来,拾起那口名叫鬼泣的刀,扑身搠去,口中忿叫:“作了恶还想跑?我要为邓艾将军报仇!”八字眉之人痛哼一声,按住他持刀之手,却随冲撞之势,两人纠缠着从竹楼边摔滚下坡,跌落江中。

束发将领勉强又推杆梢从胸口移出半截,转头惊呼一声:“田续……”陡见飞矢急至,宗麟便推其身躯往前挡去,束发将领顷挨数箭嵌肩插脊,痛呼声中,发足踹向宗麟腹间,嘭一声闷响,藉借蹬足反弹之势,急纵而离,奔往夜雾里叫喊道:“先别放箭,我是庞会……”却接二连三,又中数箭,踉跄而倒,滚下草坡。

有乐忙问:“他们俩个到底‘挂’掉没有?”信孝连扑带滚,拾回半根鞭子,避去楼柱后边,颤闻鞭梢说道:“不知道究竟死了没?似乎他俩在历史上的记载大致到此为止,也和夏侯咸、皇甫闿、王买、丘建等人差不多一样,没了下文。就像我手拿的软鞭,从而缺少了半段……”

楼廊间有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持弩悄坐在先前有乐他们搬来的桌后,忽问:“那么我呢?”长利转面憨望道:“你是谁呀?”信孝回头一瞅,颤拿残鞭挪身后退,不安道:“此人似是先前撞到过的那个田章,他有下文的。成都之乱的次年,司马昭中风猝死后,其嫡长子司马炎篡权建立西晋,封田章为奋威护军。过了不久,河西鲜卑族起兵反晋,秃发军在万斛堆杀秦州刺史胡烈。晋武帝司马炎命尚书石鉴与田章率大军西征,但仍未平定叛乱,反而陷入困境。杜预建议征召向雄奔援河西,赴任秦州刺史,司马炎让他使用红色旗帜、曲柄伞、锣鼓嗩呐等仪仗,赐二十万钱。以其弟向匡为先锋,率河南子弟兵转战河西……”

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坐在廊角暗处郁闷道:“你的意思是向雄以后会率领他全家人去救我?”信孝挪身后退之时,点头称然:“对。”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搁下硬弩,微哼道:“去年我便听闻向雄结识一班能够未卜先知的异人,该不会就是你们罢?不管怎么说,向雄既已冒死前往成都去寻钟将军遗体,此行处境势必不妙。我何妨放你们一马,赶快去追他回来。”有乐忙竖大拇指,及时伸头称赞:“够意思!”

眼见箭矢嗖嗖飞近,长利忙推我从束髻男子跟前猫腰溜开,他一路感慨道:“做好人有好报,毕竟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忽被信雄从脚上一踩而过,吃痛懊恼道:“去你们的善有善报,要走赶紧走,别在我这里唠叨不休。跟戏台上不一样的是,人生有些故事其实没太多你死我活,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无非打一份工而已,达到目的就行,能不开撕绝对不开撕。邓艾做事太认真,对部下诸多计较,那么别人也跟他较真,所以他被办了……”

我正想问邓艾父子到底怎样了,四下里涌来大群乱兵,有一帮眼贼的家伙打着火把往我这边照耀,纷声欢呼:“瞧见那儿有个美女了没?扮成这般亦掩不住身段风流,如此体态婀娜还想溜?大伙儿快上,休放过她!”我抬手遮额,转头问道:“说谁来着?”有乐忙推我前行,慌张催促道:“你太谦虚了,这会儿还有谁?快跑为妙,不然就要扑街,死得难看,而且死法有辱祖宗……”

乱兵举着火把争先抢来拦堵,纷嚷道:“美女美女,别让她跑了!”我正惊慌,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起身啧然道:“你们……”话声刚出,一支暗箭忽至,穿过嘴腮。束髻男子掼撞廊角,拾弩回射,飕发两矢,却又引得更多箭从暗处射出,束髻男子倏挨两矢嵌肩,翻跌墙脚。一伙乱兵从廊栏外摸黑来袭,纷伸长矛朝他戳去。我和长利忙拉他退避,信照拾一口刀急砍而至,削翻数个贸然欺近的家伙,掩护在畔。

退到楼梯口,更多乱兵密集涌来,随着几声锣响,竹楼上弩箭齐发。逼近的杂兵登时倒了一片,其余惊哗而退。

便趁一时矢石纷落,驱散乱兵,竹梯滑下几个乌笠之人,帮着拽搀束髻男子避往高处。我们正要跟着爬上去,怎料楼前又有暗箭接连飞袭过来,不停地往梯口飙落,箭矢越插越多,阻住去路。楼上有个披戴缟素之人招呼道:“楼梯后面另有出口,我和一队亲兵守在这里掩护,你们赶快离开!”

我们沿着指点之处,奔窜而过,溜到竹楼后边,却见更多沾火之矢飞掠夜空,飙落竹楼之上。我随有乐他们抬头仰望,只见楼上冒出烟焰。同时亦有些人发矢还击草坡方向,披戴缟素之人急示手下放过一辆马车,让其转出墙角,大声催促道:“快走快走,你们这样太慢了!楼后有些坐骑拴在马厩里,快趁着火之前把它们牵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牌挡箭,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边挪步走来问了一声:“马邈,那你们呢?”披戴缟素之人在楼上哀伤的叹息道:“赶紧走罢,我先帮你们抵挡一会再作打算,不过今后恐怕难以见面了。老婆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前往相会,比起跟你见面,我更盼着去见她……”

奔离楼下之后,我转面回望,映眸烟焰一片,渐渐遮覆竹楼影廓。我不禁戚然问道:“那个人走脱了没有?”信孝颤拿残鞭溜过来说道:“马邈吗?从此没有下文。不过田章侥幸带伤走脱,因而活跃在文鸯、向雄和杜预他们叱咤河西的时代……”

“先别扯那么远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着盾牌,小心谨慎地移步挪近,催促道,“须趁大火尚未烧光厩棚,赶快多拉些马,抢在乱兵纷纷涌近之前,离开这里再说!”

光头小子驾着那辆马车,先便迎候在前方,宗麟持矛立于车上,招了招手,朝我这边说道:“女人和小孩过来坐车。”信孝和信雄互相推搡,争抢着要先爬上去,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见状不等我走近,忙来挤着说道:“我也要坐车!”有乐推他退后,抢先登车说道:“你是历史上著名武将,怎好意思不去骑马,反而硬凑过来急着要跟老弱妇孺挤一车?”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举着盾牌挤到我旁边,先推我上去,然后他也跟着登车,说道:“我真的不会骑马,从来不骑那些东西,就只坐车。不信你去问向雄……”有乐不给他进来,挪股挡住车门,啧然道:“你是千古名将,怎能不会骑马,说来不怕人笑?赶快去学学,那边有很多马等着你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挤不进去,转身坐到光头小子旁边,用一只手抬盾挡箭,另手拉缰说道:“偏不骑马,还是驾车好。”

信孝从车蓬里伸头出来说道:“里面挤了满车人,怕要跑不动了罢?”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觑道:“是吗?那你先下去……”信孝连忙缩回脑袋,但见儒冠文士随手推光头小子下车,迳自挥鞭驱策,缓缓转入林间。信照赶着一群马从着火的厩棚追随而至,顺手拉光头小子爬上旁边的坐骑,伸头往车内寻觑道:“大伙儿都在这里了吗?茶筅儿呢?”

“信雄也在,”有乐拿扇敲过脑袋之后,回答道。“粗略清点过人头,似乎还少了谁……”

我问:“信包呢?”信孝从股后拔出一个茄子,指了指车内角落里蜷卧之人,说道:“这不就是?其已睡在最里面,不知啥时上了车,我早就说过他‘茫’了,飞太多叶就会这样……咦,高次也在这里,他好些了吗?”

宗麟瞥我一眼,从车厢后边坐下来说道:“此前她临离舟之时,给过些药,向家的长老说其中不乏好物,纵未能比起死回生的灵丹,亦具意想不到的疗效,总算强胜于无。尤其是‘九转熊蛇丸’和‘黑玉膏’……你还有没有?喂他服用的时候,顺便也给我吃些。”我想起还有别的,连忙掏药说道:“先前又从文鸯的坐骑上找到些药材,快看这些有没有作用?”

角落里蜷卧之人嗅着药气,脸没转的咕哝道:“药味最浓那些似是曹歙、皇甫谧他们提过的‘苍梧银耳’等六十六样神奇药草精淬而成的炼气散丹,像醇酒味那种拿些喂服,每日三五粒,臓腑内伤月余可痊愈。然而我看这孩子伤势不轻,似也未必便能太快好转……”

我伸个小瓶子过去给他瞧,问道:“是不是这个碧莹莹的?”角落里蜷卧之人闻了闻,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道:“还有另一盒酸味重的,似是苍南膏,用以外敷即可。”我依言用药过后,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在旁边微抬眼皮,弱弱的问了一声:“我们在哪儿呀?”

蜷卧角落之人枕手而躺,脸朝里面,依然喷烟吐雾,喃喃的咕哝道:“飞驰远去的岁月中,是酸甜苦辣氤氲成的江湖。那些风雨里酝酿的故事,穿过长夜,化为传奇。”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他真的‘茫’了。每当这样神思迷茫,就会说些诗意的话语。”

车外忽有马蹄声骤近,随着辘轳颠跳,车偏路旁,滑向斜壑。宗麟在后厢门边撑矛而起,惕望四周,似有所见,不安道:“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一排长戈从草木密簇的间隙投搠骤至,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遮挡,驱车转避不及,投戈纷飕搠临,已有数支穿入车厢,蜷卧角落之人提足接连踢开贯透半截的尖梢,翻身坐起,棹戈反撩,将射近我们跟前的其余飞戈悉数拨打出外。长利拉我和信雄伏躯避到一侧,眼见又有飞戈斜穿而入,猝然扎近信雄胸前,我探手抓住,虽握其杆,仍刹不住其势。有乐从旁发出惊叫:“信包!”先前蜷卧角落的那人斗展黑骨扇,唰的撩去信雄胸前,利索之极的拨挡而开,随即翻转扇面,刷落戈头,只簌一下,削折半截。另棹一半,投出车外,草丛中有人痛呼而跌。

宗麟持矛在车畔拨打,接连击戈撩送而回,草木深处不停传出叫苦声。但见又有多根投戈飕飕发出,宗麟似渐抵挡不住,信照领着信澄以及光头小子从后边飞骑驰援,赶着多匹奔马迳撞向前,冲入草木茂密之间,砍杀驱散那伙埋伏投戈的乱兵,另有数人亦从林间奔来,刀剑齐加,杀入伏兵之中,闻听炮仗声噼啪炸响,树丛里烟火绽闪炽烈,长利憨望道:“那伙好像是一积和孙八郎,以及恒兴他们……”有乐拿着破扇在后边称幸不已:“还好他们总算及时赶到,省得宗滴忙不过来。”

随着木叶簌响,倏有多根飞戈投近,信包见势不好,忙拉他俩避入车内,腾手伸着烟杆撩开一支搠近之戈,但听轰一声大响,溅土扬尘。有人抛来一辆铁轳车,甩掼在飞戈前边,掩护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赶马车转入林间。信孝颤拿茄子,眼贴车厢破孔窥望,咋舌儿道:“谁扔过来的?力气好大!”我亦伸眼来瞧,只见一人提灯转出树后,迎上前去,猛踢一脚,将铁轳车踹向飞戈投来之处,砸入草丛,随着数声惨呼,藏在那里的伏兵没遭砸到的慌窜四散。穿条纹衫的小子连连点火投物炸响,驱走别处埋伏的乱兵,跑过来问:“你们都在这儿了吗?有谁看见先前跟我一起的那个白衣秀辫的姑娘?”

“没看见。”长利和信孝伸出脑袋,一齐摇头,随即在车门那儿给穿条纹衫的小子挪让位置。有乐拉他一把,未待那小子爬上车,忙问。“一积,你跟谁一起跑来这边?有没遇到恒兴?”

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在车里弱弱的问了一声:“我姐夫呢?”有乐啧然道:“好好躺一边养你的伤,先别管你姐夫了。他早晚是要上吊的,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树,再将他认为适合的绳子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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