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犬殿吗?”穿条纹衫的小子毛手毛脚地爬上来,挤在车门那里伸着焦头烂额的脸说道,“他和恒兴大人在那边忙着砍人,帮你们驱散埋伏在草丛里投戈的家伙。车里怎竟这么多人呀,高次也在吗?刚才我好像听到其娇弱的声音……咦,里边似乎有个蓬头散发的影子不知是谁?”
“在哪在哪?”我和有乐他们闻言慌乱寻觑道,“还有谁在车上?难道谯周也跟着挤上来了……”
“外边的迷雾越来越大,”宗麟在后厢门畔惕望道,“周围草木渐深,更显晦暗,似有不少蓬头散发的人影在四处穿窜出没。”
有乐正要亮灯照觑车内情形,却被宗麟伸手捻灭灯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赶车放缓,在昏暗中不安的说道:“为避乱兵一路埋伏袭扰,我好像把马车赶得迷路了,不知怎竟撞进了这片浓雾里,除了看不清前路,似还听到些不好的动静……”
“什么动静?”长利刚要憨问,有乐忙捂他嘴巴,低嘘一声,悄示我们竖耳静聆车外传来的声响。里里外外一时皆没吭气,信雄更似连气也不敢稍透,捂着口鼻正憋得难受,忽听马蹄声至,似有数骑穿过夜雾奔随而近,信照在外边问道,“你们在前边为何这样安静?”
“我们在听动静。”信孝颤着茄子转望道,“结果你们在后边把动静搞得这么大……”
有个微须家伙从鞍边提灯一照,在车外乱望道:“这里有动静吗?似乎没有吧?我只听到林雾深处不时传出野狐鸣叫,就是这声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你们听到没有?”长利掀开车帘,在灯前眯起眼睛憨问:“你是谁呀?”
“皇甫闿,”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出一声,在晃眼的灯光之下皱眉转觑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没办法。”骑马提灯之人叹气道,“我落单了。出城后只是乱窜,初跟王买做一队,不久在城外失散,然后遇到田章那伙,接下来还是分道扬镳。先前也跟你们一样撞上了伏路的乱兵,不知又是哪帮人马来着。看在我帮你们打过刚才那些伏兵的份儿上,且让我暂时跟你们先作一路结个伴如何?”
我悄悄挪身到信包后边,不顾烟呛难受,小声告诉:“那人要捉我去送给鹞鸱儿……咳咳!你的烟飘过来好难受。”信包转面朝我喷烟吐雾,闻言不解的惑询道:“什么鹞鸱?”有乐拉我坐去其畔,啧然道:“你别跟他说,他不明白的。看他眼神儿有多‘茫’,飞了不少叶子就会这样。信包你别朝这边喷烟,快呛到我眼泪出来了!”
“别担心。”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僵硬地转脖,由于扭颈艰难,便连整个方阔的身板也转过来,悄言安慰道,“此前我已让王伯升顺路把鹞鸱儿扔进一口枯井下。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可是鹞鸱儿此后又爬上来了。”我正试图告诉他,骑马提灯之人先在外边问道,“老杜,你何时遇到王伯升?失散后我可找他找得辛苦……”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找也没用,先前我遇到之时,他说不干了,急着要渡江回乡。然而我听闻他为捞出掉水的宝刀,跟着跳下船后就连人影也不见。唉,那都无非身外之物,其实他终究仍是看不开。还好临别之前,我让他帮忙找个偏僻地方干掉鹞鸱儿,他说林中废垣那边有一口枯井,就拉鹞鸱儿先寻去了,将来胡奋和胡烈两兄弟须怪不到我身上……”
我提醒道:“或许鹞鸱儿还命不该绝,他又爬出来了。”骑马提灯之人点头称是:“对对,我后来又看见他了。还悲愤地埋怨其死里逃生之时有个妞儿扔石头打他,并且故意踩他,发誓回头要收拾那小妞儿,就是你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郁闷道:“没死掉啊?回头胡奋和胡烈两兄弟若要怪到我身上,我须设法抵赖才行……”骑马提灯之人出主意道:“回去后就说你明知那口枯井不深,因而故意先让王伯升帮忙把他藏在里面,巧妙地加以保护。”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微微颔首,琢磨道:“要不你以后跟我混吧?顺便帮我多想些法子,毕竟当今年代坏人太多了……”信包躺在车内吞烟吐雾道:“哪个年代坏人不多?”骑马提灯之人沉吟道:“我是钟会帐下参军,到哪儿都是个死。先且走着瞧罢,不过我要赶去拉住向雄,眼下他敢奔往成都城里为钟将军收尸,此行势必凶多吉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闻言亦自不安,提起马鞭说道:“那咱们还不赶紧,却在这儿叨话耽事……”
有乐在车内不甘心地说道:“不如咱们赶快穿越去更早些时候,试试让钟会别死,向雄也就没有危险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和骑马提灯之人齐问:“怎么穿越?”
“前边这种迷雾隐漾青光交闪晃曳,”有乐在灯下指点道,“好像就是能穿越的,因为我经历丰富。总觉得这里越来越不像咱们曾经到过的那片废弃庄园一带,你试试再赶车往前穿过迷雾更浓的地方,先看看是哪里?”
骑马提灯之人抬臂照耀前边,在迷雾中眺望道:“听听,又有野狐在叫!”宗麟在车后啧然道:“先熄火,你拿的灯在黑暗的荒野太耀眼了,不知要吸引来什么……”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伸盾说道:“熄了灯就更加看不见路,我先拿盾牌给皇甫闿遮掩一下灯光,再留心慢慢觅路而行。”我觉灯光渐暗,只听前方有人在林雾中说道:“看见没有?狐火明灭不定,伴有奇怪的马车出没雾麓,这都是天意。再加上黄昏时候从鱼肚子里找到些丹书,上面写了什么?陈胜王!”
因闻迷雾缭绕之处蓦有话声随风传近,有乐连忙抬指贴唇,示意安静。四下里风动草苇,现出一片荒祠影廓,夜幕下有篝火在废垣残壁间隙透亮映烁,远处狐鸣四起,幽雾里晃影窜闪,伴有声声呼唤:“大楚兴,陈胜王。”
我们在昏暗中不禁面面相觑,只听前边废垣里有个脸形奇怪之人登阶演说:“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长利憨望道:“没种也行?”有乐捂住他嘴巴,不安道:“别吵!那边好像是大泽乡,对吧?我们怎么来到渔阳一带啦……”随着阵阵擂鼓之声穿过林雾传至,信孝颤拿茄子说道:“我好像听到渔阳鼓动的声响了。陈胜﹑吴广他们似乎就在那边搞三搞四,密谋发动秦末大举起义……”
有乐连忙催促道:“根据《史记》所载,至少有九百人屯在那边,一搞起事情,很快就要变成数万之众。星星之火,即将燎原。咱们别往前去。赶快掉转方向!”
荒祠里糜集的众人纷纷伸头张望,叫嚷道:“谁在外面偷听?”有乐在车上打招呼道:“想是又迷路,撞错了地方。鼓都打得这么响还怕人听到?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许多披头散发之人操起家伙涌出,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慌忙赶车转辔,匆匆折返而回,后边喧哗起来,矢石纷随。
信照急率数骑散开,和宗麟一路拨打流矢,掩护马车穿过迷雾,但见前边渐显荒凉,高矮参差的土垣在沙丘错落之间影廓苍黄,尘烟里现出更多篝火闪耀,照亮一片幡旌密布,有个发型如角的家伙在破衣褴褛之人密集簇拥中慨然登台演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忽见我们从烟雾弥漫之处惘然而至,土台下方众人纷纷转面愕望。
“转头转头!”有乐在车上一看便知不对路,赶忙招呼道,“又撞错地方了。不过没事,我们这就离开。顺便表扬一下:演说很好,诸位不怕死就继续闹腾……”
“又是你们?”发型如角的家伙在土台上惊怒交加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抓住这些妖人!咦,我为什么说‘又’……”
信雄伸头往外呆瞅,发出甜嫩的声音:“牛魔王?”我忙拉他进来,眼见漫山遍野的破衣烂衫之人怒涌而近,砖石乱飞,投打纷落,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仓促赶车转往另外方向,信照急率数骑散随于畔,恒兴亦与孙八郎在车旁挥舞刀剑,帮着宗麟拨打矢石,掩护马车窜入迷雾。穿条纹衫的小子点炮抛甩,一路噼啪炸响。
有乐掩耳不迭,难抑懊恼道:“我们为什么又来到‘黄巾起义’这里?”信孝颤着茄子猜测道:“大概是又有谁在穿越时候不集中精神,却胡思乱想……”有乐伸扇打头,问道:“是不是你?”信孝忙缩避开去,长利叫苦道:“哪是我所为?我跟你想一样的。”有乐敲他脑袋,问道:“我想什么了?”
“谁不知道你急着要穿越回钟会那里,”长利憨然道,“哪有人想来‘黄巾起义’这边被追杀?”
“去哪儿不是被追杀?”宗麟在后厢门畔郁闷道,“倘若又穿越回成都,搞不好会很危险的。不一定还能侥幸杀出来,你以为每次都能这样好运?”
“刚才那帮搞事的家伙装扮模样好像爷爷跟我说故事时提过的‘黄巾军’,”骑马提灯之人在车外惊犹未定的说道,“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他们怎么还没死尽,竟仍聚在一起密谋起事?”
有乐纳闷道:“他爷爷是谁呀?为什么跟他说黄巾故事?”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边接茬儿道:“他们家似是皇甫嵩的后人。”信孝以茄自敲额头,恍然道:“这就难怪了。皇甫嵩领军镇压黄巾起义,那时张角已经病死,皇甫嵩斩杀张梁及三万多人,逃走到河堤时溺死的也有五万多人,焚烧车辎三万多辆,虏获人数甚多。而张角则被破棺戮尸,运首级回京师。皇甫嵩接着又成功斩杀张宝,歼灭十多万黄巾军,平息黄巾之乱。”
骑马提灯之人在车外感叹道:“然而皇甫家族在我爷爷的时候便渐衰落了,不复祖上曾经创下的荣光,刚才我还在一路感慨丛生,自叹有愧先人,未能光复家业,却沦落到游魂野鬼般的境地……”有乐啧然道:“原来是你在胡思乱想,导致我们莫名其妙穿越回‘黄巾起义’那里,又听张角登台演说,枉遭他门下的那班道友追杀,却被宗滴这种狠人一路乱打,死道友不死贫道,你就高兴了?”信澄以巾掩嘴,凑到车门之旁悄言道:“那边真有‘黄巾’闹事吗?既然他们是仇家,万一被追来包围,大不了咱们把他交出去,用他换条生路,你看行不行?”
“不要再胡思乱想,”有乐伸扇敲过信澄的脑袋,随即啪一声打掉皇甫闿所提之灯,探脸在车门边说道,“这里迷雾越来越大,我不想再回‘黄巾起义’那里,或者传说中的‘大泽龙蛇’时候,又去听陈胜、吴广连夜围着篝火演说,鼓动渔阳戍兵起事反秦……”
皇甫闿从鞍上探手拿住晃坠之灯,随即提指贴唇,嘘了一声,低言道:“别说话!我似乎又听到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狐鸣之声,前边还有些蓬头乱发之人窜行草丛间,鬼鬼祟祟在扮狐狸叫,不时以幽邃之声从雾林里齐喊‘大楚兴,陈胜王’……”
有乐竖耳一听,不安道:“他们又在搞东搞西吗?糟了,我们怎么穿越回这边了,究竟是谁又在胡思乱想,害我们重新跑来‘大泽乡起义’时候,却撞破了他们‘夜篝狐鸣’的把戏,搞不好还要被追杀……”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刚才哪有谁想到这里?就只有你在说什么‘大泽龙蛇’故事,我看是你造成的。”有乐连忙掩嘴,大眼儿转来转去,一时没再吭声。
信澄以巾遮面,凑过来惴然道:“这里有很多大蛇出没,你听草丛里边的簌簌响声不停。据说秦汉之时,中原蛇多而且好大条。汉高祖刘邦喝多了酒才敢拿剑去砍一条挡路之蛇,后来酒醒又去看那条大蛇,可把他瘆得慌……”有乐从嘴边移开手,转头催促道:“不要再提这些。赶快掉转方向!”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自亦忐忑,连忙驾车转辔,穿过迷雾。前边有人从草间小径弯岔口叫嚷道:“不要过来!这边路口有条蛇好大……”有乐他们纷纷从车内伸头张望,长利憨问:“那个醉醺醺拿剑走过来一路乱砍的中年汉子是谁呀?”
“还能是谁?”有乐皱起脸啧出一声,赶快打个掉头的手势,信澄在旁启口欲言,被有乐伸扇打嘴,便又闭上。跟随马车慌奔转向,窜往另一边。迷雾越来越浓,四周草深木茂,古意苍翠。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一看不对劲,连忙驱车掉头,只见绿荫里有个卷发长髯垂地的瘦骨嶙峋之人以奇怪的坐姿在树下惑望,并与有乐交换了个友好的眼神儿。长利在旁憨问,“那棵是不是菩提树呀?我觉得很像……”
“不是像,这就是菩提树。”信孝闻着茄子从车窗边一迳回眺那片烟气缭绕的树影,不无纳闷的说道,“树下那个打坐之人,我似曾在古老的佛经绘像里见过其模样,一时想不起是谁?”
“我了啦个去!”有乐连忙转望道,“那边好像是天竺……”
穿过一片浓雾,大风扬尘扑面而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又觉不对劲,转辔掉头说道:“去它的!前边有沙漠……”
“沙漠在哪儿?”长利他们纷纷伸头出外,迎面吃了一嘴黄沙,乱唾不已。有乐正要放下车帘,却见有个柱着木杖的僧人在风沙中牵马踽踽而行,经过车旁之时,伸碗化缘。信孝给了他两个萝卜、一棵芋头,几根瓜。僧人在路边行礼道谢,我从车窗畔拿些水给他,见其除了脚边跟着一个小猴子,怀中还抱了一只小猪,背筐里有个没多少水的鱼缸,养了条乌鱼在内。长利憨问,“你要去哪里呀?”
那僧人抬手往西边一指,回答:“取经。”然后微笑而问:“你们有没见到我几个徒弟?”长利伸头憨望道:“他们在哪儿?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跋涉……”
“别问太多,”宗麟拿个水袋抛出去,随即逐个拽回长利他们乱伸的脑袋,啧然道,“咱们赶紧走,各行各路,不要岔扰了历史本来的脉络……”
有乐拣个水壶扔出,反问:“你跑来杀庞会,嚷着要为关公一门报仇,就不怕扰乱历史脉络?”小珠子伸个懒腰,从车篷顶上发出甜美的声音,嘀咕道:“庞会和田续在历史舞台的戏份到此为止,既然于‘钟会之乱’以后就没戏了,那么谁杀他们都没多大关系。况且我觉得庞会似乎也没死在宗麟手上,当时有很多将领陷在乱军之中,此后就没了下落,不知所踪。”
我闻声仰望道:“咦,她怎么又冒出来发声了?”小珠子懒洋洋的说道:“我还要多晒会儿。子曰:别吵!”有乐忙问:“我就想知道,钟会是不是还有戏?前边似乎又有迷雾,咱们尽快穿越到更早些时候,赶在成都大乱之前拉他走,或可避免悲剧发生……”小珠子在上面咕哝道:“懒得理你。子曰:住嘴!”
信孝伸头往上寻觑道:“她躺在哪个位置呀?咦,我看见有个螳螂爬上车顶……”螳螂转身,探臂发爪,凿他一下,信孝吃痛缩头不迭,小珠子旋转而起,晃收螳螂即隐。穿条纹衫的小子挤在车门边瞠然道:“那样大的虫子,怎竟一口就吞没了?”小珠子突然从他口袋里冒出,悠转着说道:“子曰:少见多怪。宇宙有多大,宇宙有多小,你以为自己真的知道吗?”
穿条纹衫的小子乱掏口袋,懵问:“‘宇宙’是什么呀?”小珠子从他颈后转出,又道:“你口袋里只有些糖果,信不信我壳囊中装有几个小宇宙?”有乐立即摇头说道:“信你才怪!不过我早就知道一积的衣袋里常年揣有粘牙糖。”信雄闻言伸手欲掏,穿条纹衫的小子捂住衣袋避开。
信孝伸茄去推信包肩头,说道:“快看这个!你见过它没有?”信包躺在角落里迷迷糊糊瞅了一眼,又闭目摇头,吞烟吐雾道:“晕!除了重重叠影,这会儿越发看不清东西了。眼前虚虚实实,幻象很是层出不穷……先前还从破壁缝隙瞅见外边走过一个拉着猴子、抱着小猪的旅人,转眼又不知晃去哪儿了?”
长利憨望车外,说道:“那个好像是要去取经的和尚。不知道他为什么抱个小猪,还拉只猴子一路作伴……”有乐啧然道:“因为他一心向善,路上看见流落失所的猴子,以及没人养的小猪,就发善心可怜它们,于是顺路带上这些小伙伴一起走,也好互相照顾。甚至看见旱涸的池塘中水快干了还有一条要被晒死的鱼,他也不忍心弃之不顾,就拿自己的饭锅当做鱼缸,后人由此衍生了一个记述其西游壮举的神话故事。所以在这种精神感召之下,我们更要赶去成都拉钟会一起走,你们别再胡思乱想,要集中精神跟我默念‘成都’、‘成都’、‘成都’……”
宗麟欲掩其嘴不及,马车突然一震,似是撞到什么。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面头磕盾牌,叫了声苦:“穿出迷雾,突然撞到墙了……”
有乐忙掀帘而望,眼前流箭纷飞。长利兀自发愣,一矢忽至。信包展扇拨开,霎随黑骨扇翻转,又挡落穿入车内的一支急箭。我犹未反应过来,倏见血溅车壁,有颗脑袋栽撞而入。乌笠滚落脚边,信孝伸茄拨出外面。随即歪着头一瞧,没等瞅清,骑马提灯之人又将那个撞栽车内的家伙一拽而出,甩躯抡飞,掼向纷拥上前的持戈攒晃之影。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挡箭之时,忽叫一声:“皇甫闿,小心后面!”骑马提灯之人转顾不及,坐骑连挨数戈搠翻。他刚跳起身来,便被两根长鎗扎透其腿。痛哼声中,拾戈抡打,扫倒持鎗逼近之人。其畔又有刀至,劈爆所提之灯,斩在腰侧,随即被提灯之人抡戈扫倒,连人带刀掼飞。
其躯坠在乱军厮拼之间,有个浑身浴血的白袍将领在刀戈密集处转望道:“皇甫闿,你怎么还没走脱?赶快随王买他们杀出重围,有我在这里殿后,此刻要走还有机会……”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赶车冲突而行,口中急唤:“夏侯咸在那边拼命掩护,大家赶紧走!”
皇甫闿抬起破灭之灯看了看,随手抛向涌近冲杀的乱兵,面色惨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先走罢,我不能又抛下夏侯咸他们。”目送他转身迳入乱军之中,身影在刀光剑芒里掩遮不见。我正感恻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没想到他还是选择留下……”
眼见大群乱兵围拥而来,有乐忙催道:“可能还有机会,赶快去蜀宫那边……”然而马车遭堵,前进不得,陷在人海里。密集的长戈纷搠过来,拉车的马悉皆被戮。马车侧翻往旁。
我一惊而醒,不待睁眼就叫:“别往那边!”有乐在旁怔问:“你又预见什么了?”我急声说道:“快往另一边转头!”信孝闻茄惑觑,长利憨问:“转去哪儿?”
有乐顷似反应过来,伸扇拍打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肩头,催促道:“右边右边,别往左……”其声未落,马车穿出迷雾,随着几下震荡,陷入混乱厮杀的人群之中。有乐啧然道:“有时向左,有时往右,不时走中间,这样才不会撞到东西,或者翻车……看看你,只会直楞楞地往前杵,这样怎么行?”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着赶车转辔,眼见撞进人堆里,不禁懊恼道:“你行你来!”甩缰给有乐,转去坐到弩机后边,拉矢连发,嗖嗖射翻跃马冲杀到跟前的数骑乱兵,转头一瞧,有乐不知躲去哪里了。
马车失驭乱撞,往混战火拼的人丛间一路践踏而过。眼看要撞向刀戈更密集之处,信孝往前一扑,拉缰挥鞭,驱策车马转向。我护着信雄,避开栽头撞破车壁的一人,从车壁破裂处瞧见皇甫闿扔掉破灭之灯,将那人拽甩而出,投向纷拥而近的乱兵。有个浑身浴血的白袍将领在刀戈密攒之处转头叫喊道:“皇甫闿,你怎么还不走?赶快随王买他们离开,我留下殿后……”
长利帮忙捧递箭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弦搭矢,摇头说道:“夏侯咸和他的人马堵在路口,趁大股乱兵挤在那边还未能冲过来,咱们赶紧拐往旁边的小巷里,看能不能走脱,别枉然在此丧了性命,死在乱军之中不值得……”皇甫闿看了看抛在路边的破灯,瞥见余焰已熄,垂首叹道:“做人很难!你不知道有多难,我还能走去哪儿?”
“只要心存希望,”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发矢,嗖嗖射翻逼近的数个乱兵,咬牙说道,“像我这样跌摸滚打,死不甘心,就算走投无路,也要拼出一条血路,绝不轻言放弃!”
“我不能又抛下夏侯咸他们,”皇甫闿面色惨然地摇头说道,“大家不要放弃大家。”
目送他转身迳入乱军之中,身影在刀丛戈林里掩遮无余。我正感戚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没想到他终究选择留下不走……”孙八郎在车旁垂涕而望,棹剑说道:“他和夏侯咸宁愿选择留在终将逝去的年代,那里有夏侯家和皇甫家曾经的荣耀与骄傲。史册翻过这一页,那些都不再有了。汉魏的光辉岁月,流为刹那间微尘……”
“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翻页,”有乐从车里伸头出来,急催道。“赶快去拉钟会一起走!”
信孝驾车转入小巷,恒兴和信照持刀在后掩护,穿条纹衫的小子接连点炮抛掷,一路噼啪炸响,不时投出黝黑滚窜之球,往乱兵纷涌密集处轰隆爆开。
我正捂耳忍受阵阵剧烈震响,马车忽似撞到什么,随着猛然颠跳,有乐和长利磕在一起,然后掼躯翻砸在信孝身上,又一齐跌出。信孝摔在车旁,拿着瘪茄懵瞅,未及叫苦,便挨有乐甩扇敲打,恼问:“你撞到什么了?”长利爬起来憨觑道:“好像是拦马栅之类阻碍道路之物。”
马车颠跳之时,我摔到一人怀里,转头见是信包吁烟坐望,我便问了一声:“你有没有事?”信包目光茫然,吞烟吐雾地惑问:“什么事?”我摇了摇头,转面寻找道:“咦,信雄掉去哪里了呢?”
“那边。”信包伸烟杆一指,我掀开车帘,瞧见信雄负手站在路边愣望,长利上前憨问,“你啥时下来了?又在呆瞅什么?”
信雄张开嫩嘴,发出甜嗲之声:“惹惹惹惹惹惹……”
长利转面瞅见墙影里悄立的如丧考妣之影,不禁和信孝怔望忘动。我正要去拉信雄回来,一个拾荒老妪身形佝偻而至,操起家伙奔向信雄,突然没头没脑地打骂:“狐狸精!狐狸精!打你个小狐狸精……”
我拉起信雄就跑,巷子里突然出现多个佝偻老媪,纷来追打。信雄一路发出甜嫩的叫声,惹得邻近群犬齐吠,喧成一片,犹如我曾在老家翁膝前听他女婿诵读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所称“蜀犬吠日”的情景。
佝偻老媪遭群犬奔蹿围堵,不知为何在我和信雄身后发生了互相撕咬的激烈冲突。
时为咸熙元年,曹魏王朝仅剩最后一个元宵节。我听家翁的女婿说,司马炎站立时头发拖到地上,手臂垂下时超过膝盖。他常在檐下墙影里幽幽而视,悄不作声。屡将其父司马昭吓一跳。司马昭更属意让贤德与才名出众的次子司马攸继承嗣位,裴秀见到司马炎的异相,亦自纳闷,但仍与山涛、贾充、羊琇等人主张立司马炎为嗣。于是这一年十月丙午,立司马炎为世子。
他闻讯不见喜色,只是凝目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