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迷信神灵,也是罪过,这个说法”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这个戏谑而不敬的玩笑得体地问出口:
“梅根祭祀,您的女神同意吗?”
然而梅根却笑了,语气轻松写意:
“一个优秀的老师,不会喜欢一个尊他至上唯他是命假借他的威能指望他的搭救而毫无自觉,毫无进步的学生。”
梅根不轻不重地向着基尔伯特瞥了一眼。
而已经麻木的基尔伯特,甚至都懒得再变幻表情了。
梅根语重心长:
“信神者更应谦卑,这种谦卑,也涵盖了你该如何看待神与信仰。”
泰尔斯却是心思一动。
真奇怪。
之前那种耳熟的感觉又来了呢。
“那么,魔法,以及法师。”
泰尔斯努力回想起自己的本意,也努力把话题扯回他感兴趣的方面:
“这些在历史上消失了许久的东西,在你们眼里,究竟是什么地位呢?”
“受害者?加害者?幼子之道的傀儡,还是土壤和摇篮?”
“是什么主导了对魔法的禁绝与讳言?”
梅根思索片刻。
“历史上,在某些传统保守的修士兄弟们看来,魔法是祸首,合该千夫所指,罪该万死。”
泰尔斯“果不其然”地点点头。
但是梅根扭头微笑:
“但我看来,也许不是如此。”
泰尔斯又是一阵好奇。
“虽然对我们的神叛逆不敬,虽然傲慢自大带来恶果,但许多法师们——即便是幼子之道的不幸践行者——他们也不失为可敬的勇士与先驱,他们的存在,也意义非凡。”
梅根缓缓点头,微笑道:
“他们的自信自矜和穷究不舍,影响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我相信,魔法之所以出现,也必是神的意图与恩赐。”
泰尔斯愣了一下。
他瞪眼向上,吹了吹自己的额发。
一边的妮娅差点要笑出声来,但聪明的小修女及时把它化成一声咳嗽。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影响了我们——神之长子。”
梅根毫不在意王子的表情,她环顾了闵迪思厅的主书房一圈,慨叹道:
“瞧瞧我们这堂课的名字:神学课。”
“但你知道吗?”
“很久以前,教会——无论哪个教会——是没有所谓神学的。在那时的许多兄弟姐妹们看来,神自万能,践行便是,何来学究之道?”
神学。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直到法师得势,魔法当道的时代,来自三塔——算是法师中的几个组织——的无数问题,开始威胁到我们的存续:神何以纳信?神何以为神?神何以存在?”
梅根的话语很平静。
但泰尔斯却深吸一口气。
三塔。
果然。
梅根饶有兴趣地道:
“他们的质疑和反驳,逼迫着我们不能再狭隘地只看实践与行动,唯求信仰与精神,更要深入理论和探究的范围,自我提升。”
泰尔斯泛出微笑,对梅根点头。
他明白过来了。
刚刚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巧合。
谦卑反思警惕
那正是,正是艾希达对他讲课时的熟悉感。
同时,梅根今天的谈吐中,所展现的落日神殿的观念与看法
那决不是某个宗教,某个教会,某些教徒自身闭门造车几千年就能得到的结果。
而是他们数千年来,长期面对法师们的挑战,在魔法的逼迫与催动下,由无数能人志士得出的成果与产物。
泰尔斯轻咬下唇。
一如老乌鸦所言,就像埃克斯特和星辰在长期的对峙中相互影响,相互形塑一样。
魔法。
千百年来,它们同样是在斗争与对立中,把信仰教会与神殿,塑造成现状的功臣之一。
但这预示的不仅仅如此。
只听梅根继续道:
“这只是一个例子——正因幼子之道不仅生于魔法,也可能生于教会,所以魔法与法师的每次兴盛,信仰与神殿的每次衰微,都能促使教会中的有识之士们开始反思。”
“促使他们放下偏见与执着,抛开守旧与形式,真正虔诚地聆听神谕。”
梅根祭祀直直望向泰尔斯:
“反省自我”
“改革教会。”
“抓住机遇。”
梅根极富深意地道:
“就如一千年前的圣女祭祀洁德,在被军队蹂躏强暴后,于上吊自杀的破败教堂里,看清圣日埃罗尔的神秘寄语,让她冒着杀头的危险,拦下凯瑟尔六世——后来的‘毒药皇帝’——的坐骑。”
“就如七百年前的先知莫哈萨弟兄,在灾祸肆虐后的战场里奄奄一息时,聆听到落日女神的恩旨,伸出那只援助之手,找到命中注定的复兴王。”
听到这里,泰尔斯注意到,旁听的基尔伯特的脸色又开始不好看了。
“于是”
“即便在魔法大行其道,法师把持宫廷,垄断知识,蔑视余者,即便在幼子之道最为人推崇,强盛且霸道的岁月里”
梅根的表情颇有些感动:
“神的信徒们依旧坚守着信仰,洒扫着日见破败的教堂与神殿,只为自信自矜得盲目而冲动的人类,多留出一个选择。”
“因此,明神公教之后才有圣日教会,终结之战后方有落日神殿。”
没有在意老祭祀的表情,泰尔斯的目光却转移到了修女妮娅的身上。
王子勾起唇角,对她释放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小修女注意到了王子的微笑。
她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转身避让,露出发红耳朵。
但这就够了。
泰尔斯的目光越过妮娅,落到她转身后露出的地上的行李上。
那是属于安塞特王墓的古代金属铭板。
泰尔斯翘起嘴角,丝毫不顾这让妮娅更加慌乱的事实。
千百年来,会在净世计划后,一直留着魔法与法师痕迹的,不仅仅是王国秘科。
还包括它们最大的对手。
“所以泰尔斯,魔法是什么?”
泰尔斯一时出神,没有在意。
但幸好慈祥的梅根没有要他回答::
“魔法是一面镜子,它经由幼子之道带来的灾难,让我们意识到它的荒谬和我们可能走上的歧途,逼迫我们去正视自身的弱点,发现更好的自我,从而回到长子之道——如我所言,长幼两道,彼此依存,互证其重。”
是啊。
就像梅根说的。
魔法就像一面镜子。
同样,信仰与教会,也是魔法的镜子。
映照展现并留存着它们千年老对手的印记。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看着妮娅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块古代铭板的轮廓,笑得越发真诚。
妮娅躲避开王子肆无忌惮的目光,僵硬地俯下身,颤抖着端起茶壶,去添梅根的那杯本来就很满的茶水。
梅根的话再度响起:
“甚至魔法的悲哀,是我们必经之路上的试炼,是我们沉溺既自身的罪过里久而不自知时,自然而生的苦果。”
“它是诸神对我们背弃信仰真谛,曲解神灵意旨,无视自身的荣耀,落入幼子之道的陷阱时,所降下的愤怒与责罚。”
“这就是它对我们,也许是对世界的意义。”
说到这里,梅根不由感叹:
“信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每个人都会遭遇挫折,每个时代都曾陷入晦暗,但我们相信,每一次挫折都只是神的考验,为了加固我们的信仰和忠诚,是它们借助长幼之争,向我们展现人类应走的道路。”
“对神的信徒们而言,信仰常危,质疑常存,长幼之争常在。”
她望着窗外落日的位置,感激地道:
“但只要长子之火一日不熄”
“幼子之祸,便终有尽头。”
房间里重回沉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将近,
“梅根祭祀,不得不说。”
泰尔斯突然开口,带着一半的真诚和一半的刻意:
“您今天所谈及的,确实发人深省,回味悠长。”
梅根笑了,对着泰尔斯礼貌地俯身行礼:
“若能启发您一星半点,则是我的幸运,更是女神的恩赐。”
泰尔斯一脸感激地点点头:
“所以,若我日后心有疑惑,可方便去落日神殿,当面向您请教?”
啪啦!
房间里的人全吓了一跳。
是妮娅。
只见她不知何时打碎了茶杯,正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捡拾,面纱后的耳根红到了极致。
在场的人都有不一般的涵养,三人只瞥一眼,便转过视线,视若无睹。
“不胜荣幸,殿下,落日女神接纳每一个想要接近她的信徒。”
梅根看上去心情大好:
“欢迎您随时来拜访我,甚至不需要提前邀约,我会让妮娅去迎接的。”
“啊!”
三人再度转过视线。
是妮娅在地毯上收拾碎片的时候扎破了手指,只见她捂着伤口,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梅根,泪眼汪汪。
梅根不悦地盯了小修女一眼,后者连忙紧张地站起身来。
“那么”
年长的祭祀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恢复了和蔼的状态:
“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泰尔斯同样站起身来,笑容如故:
“这么快?”
太好了。
梅根笑笑,指了指天色:
“落日已过,冥夜将临。”
她的语气有些深邃:
“然而星空璀璨,预示万千。”
“不可思量。”
泰尔斯眨眨眼:
“这是预言吗?”
带马屁的那种?
“除了神的先知与使者,无人能作预言,”梅根轻轻一笑:
“但即便是预言,也仅仅只是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