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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其中一枚(1 / 2)

审讯室里,贝利西亚和拉斐尔双双离开。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玻璃另一侧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复杂。

落日酒吧……

娅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无尽的波澜。

自从那次与基尔伯特聊完,身为王子而背负重担的他,已经把他们黯然埋藏进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刚刚。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狱河之罪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却依旧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吗?”

莫拉特惬意而舒适的嗓音传来,配上无时不刻不在滋滋作响的黑脉藤蔓,把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却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躁动不堪。

泰尔斯缓缓转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尔斯没有举步,也没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让他无比恶心的轮椅。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里……

在他最忌惮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贝利西亚带来的,对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轮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

“不仅是为了让我看见我所作所为的后果。”

泰尔斯目光一寒,直视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你也知道我的过去。”

“所以你故意让拉斐尔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视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

“怎么样,殿下,惊喜吗?”

不知为何,这笑容在泰尔斯眼里是如此别扭。

得意。

阴暗。

可恨。

必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尔斯死死盯着莫拉特,双目喷火:

“老家伙。”

审讯室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老人轮椅和膝头上的黑脉藤蔓不安地蠕动起来,频率极快,滋滋作响。

在昏暗与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发笑。

面对王子的怒火与指责,他浑不在意地拨动轮椅,转身与泰尔斯面对面:

“我以为,当您看到秘科对您的愿望如此上心,让您再次听闻童年玩伴的消息,应该会很开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

“王子?”

他刻意在两个词之间留下极长的停顿,让少年蹙起眉头。

他们仿佛回到那个闵迪思厅的下午,在那里,泰尔斯乞儿,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与星辰王国最可怕最阴险,正在追捕禁忌灾祸的密谍头子初次见面。

那时,姬妮、基尔伯特,乃至约德尔都在他身侧,连老妖婆瑟琳娜也帮了他一把。

但现在,在王国秘科的老巢里。

没有人能保护他。

除了他自己。

“但当年我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就说了,”泰尔斯冷冷盯着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才能来谈保护他们的问题。”

“否则他们只会成为我的……弱点。”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轻轻啧声:

“很好,您还记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

“那您为何还要拜托基尔伯特卡索伯爵,让他在这几年里不间断地寻找他们?”

“就连求助拉斐尔,都要千方百计瞒过我的耳目?”

泰尔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着莫拉特的笑容:对于他请托基尔伯特寻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娅拉。

泰尔斯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不。

他不能让黑先知找到她。

因为那姑娘不仅仅是娅拉。

她是娅拉萨里顿。

刺客之花。

“看?这就是问题,就是您多年来与秘科一直不搭调的原因,”莫拉特阴冷却锐利的目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势:

“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脉藤蔓在他的膝头再度盘起,窸窣连连,就像许多毒蛇纠缠一处,诡异危险。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复兴宫里被撕开伪装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审讯室里目睹无数悲剧揪心自责的难受,多年来面对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满,对娅拉和乞儿们的担忧,在此刻一齐化入泰尔斯的血管,与狱河之罪一道汇入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点燃他胸膛里的不满。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说过,收起你那四处嗅探的鼻子,少掺和我的事情。”

泰尔斯咬牙道:

“还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们作为筹码,来威胁我?”

黑先知失声而笑:

“您在北国身处险恶,殿下。”

“因此顾虑颇多,难以轻信,以至于怀疑我们的动机,这我不奇怪。”

“事实上,您行事审慎,凡事三思,这应该是好事……”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那为何这六年里不吭不响,为何要等到我归国之后,才在我面前把这件事揭出来?”

莫拉特停顿了一阵,若有所思。

“您说得对,殿下。”

“我们开始全心关注这件事……”

老人语气一厉:

“恰恰是因为您归国了。”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的您现在确切地说,是您刚刚对我的轮椅发表不满的时候才真正够得上所谓强大的一点边。”

莫拉特看向审讯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们才会让您看到刚刚的那一幕。”

“您的弱点。”

弱点。

泰尔斯一凛。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聪明绝顶,无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让您来此的用意。”

“关于您所看到的烂摊子,”老人转向玻璃另一侧的空室,黑脉藤蔓枝条来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泰尔斯:

“感想如何?”

烂摊子。

泰尔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业工人……”

“铁匠铺的决斗武器订单……”

“刀锋领的贵族抗议……”

他每说一个字,泰尔斯就恍惚一分。

“因莴苣菜而发的命案……”

“还有,红坊街的北地女孩儿……”

这些,这些全都是……

泰尔斯嘴唇微动,却终究无法挤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觉得很委屈,很苦闷,很悲伤,很不忿。”

“所有这些,其实都非你本意。”

“但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无言以对。

黑先知继续盯着他,笑容满满,目光中却毫无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个人无论是卡索伯爵还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们都告诫过您: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这个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您的决定影响深远,余音无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想法弥补……”

但莫拉特突然高声,盖过他的自白:

“但也许他们没告诉过你更残酷的部分:相较您所处的高位,您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

“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泰尔斯怔然抬头。

“什么?”

无关紧要?

无济于事?

老人拨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嗓音嘶哑:

“因为您的行为本身,要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无底的黑洞,拥有前所未见的吸力,将泰尔斯牢牢覆盖: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泰尔斯蹙紧眉头,与老人对视。

但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话: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

而是我们的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缥缈,望着泰尔斯,却更似望向远方:

“您稍点波澜,便洪流滚滚。”

“您轻描淡写,却重彩浓墨。”

“您悄声细语,就震耳欲聋。”

莫拉特缓缓叹息,感慨莫名:

“权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倾泻而下冲溃一切:从您开始,到方才那位刀锋领的贵族,再到商人达戈里和铁匠老吉本,乃至贝利西亚小姐和那位可怜的蔬果农夫,直到王国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无人能挽,无力能挡。”

“这才是最终阻挡您与童年玩伴多年后再聚的弱点。”

泰尔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们的下落很简单……

但是,在找到之后呢?

基尔伯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您可曾想过,您的奖赏、报恩,乃至只是暗中观察,有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吗?

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要完美地处理好此事带来的无数后果,却无比艰难。

念及此处,泰尔斯越发闷闷不乐。

“你是说……我无论怎么做,权力总会扭曲我的所作所为,而我身为王子只能接受它,换取一颗冷漠坚硬的心脏?”

莫拉特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审讯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和损失,在权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顶端,在我们的周围……”

“一道高墙由此建起。”

泰尔斯抬起头。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凿凿:

“一道避免像您这样的贵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缓冲之墙。”

“从而隔开权力的山洪与雷霆。”

莫拉特转过轮椅,看向空荡荡的审讯室:

“于是我们有了社交的礼仪,生活的时尚,门面的装饰,行为的风格……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因素,却都是权力的结果,是它在运行途中自行构建的社会堤坝。”

“用不同来区隔人群,用差异来分割高下,以拒斥来标签类别,靠断裂来规范行为。”

“来告诉世人:彼类与我等截然不同。”theyareallthatwearenot.

泰尔斯皱起眉头。

黑先知目光锋利:

“没错,它们阻断了交流,助长了隔阂,滋生了矛盾,标明了阶级。”

“但却也为横冲直撞的野蛮权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着疑惑的泰尔斯,莫拉特轻哼一声:

“昨天,如果您按照礼仪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从贵族时尚吃点别的菜,如果您在门面上就写清严禁决斗,如果您坚持王室一贯的孤高风格,而非对安克拜拉尔这样的抗议人士来者不拒……”

莫拉特话锋一转:

“而这,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点至少是之一。”

他没有说下去。

但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王子突然想起来,在他归来永星城的那一天,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抛头露面,坚持让他低调地待在马车里,说这样能“省却很多麻烦”。

而他……

他则高傲地还给了马略斯一把剑。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任由膝头的黑脉藤蔓胡乱伸展:

“大部分的贵族和高位者,从小就在这样的规范下成长,几近本能:他们知晓行事要自制,表态要谨慎,举止要合乎礼仪,态度要严肃端正,他们下意识地践行着区隔与分割的原则,以避免成为坏榜样和决堤口,让权力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吸力还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们。”

带着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尔斯讽刺地哼声。

“你是说,我需要回炉重造我的礼仪课?”

可黑先知目色一厉,没有理会他的插嘴:

“但这也养成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们习惯了这么做,如同本能,但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无法越过这道高墙和堤坝,在规范之外,他们面对权力挣脱束缚后的野蛮姿态,将无所适从。”

轮椅上的老人直视泰尔斯,语气一变:

“但泰尔斯殿下,您,您不一样。”

泰尔斯一怔。

黑先知微翘嘴角:

“您虽出身高贵,却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却比大多数的贵族子弟和纨绔官戚,更能体会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们是如何不起眼地发源于您高贵指尖下的微小涟漪。”

泰尔斯咬住下唇。

“先是这些烂摊子,然后是我的过去……”

王子压住内心的混乱与茫然:

“说了这么多,你是要我站上这道高墙,在权力的得失之间作出取舍,做出牺牲,无视并接受涟漪之后的巨浪,才算战胜弱点,变得真正强大?”

说到这里,泰尔斯心中苦闷。

莫拉特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后却摇了摇头。

“不。”

“我告诉过您,要消灭自己的弱点。”

“但手段却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语气急促起来,每一个词都蕴藏力度:

“稍点波澜,便得洪流滚滚。”

“轻描淡写,就有浓墨重彩。”

“悄声细语,即可震耳欲聋。”

莫拉特目光闪动,其中如有刀锋:

“从另一个角度,这不是弱点,而是优势。”

“是权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尔斯有种错觉:

眼前轮椅上的老人化身无尽黑暗里最深的一点,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凯瑟尔王……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头,向他幽幽望来。

黑脉藤蔓发出不祥的声响,蠕动得越发剧烈。

“您不好饮酒,让无数酿酒工人,在宴会组织者对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岗失业……”

“但您对酒水的明确品味,却也能逼着酒商们挖空心思只为酿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计拓展出口国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会上的鲁莽决斗,会让千百年轻人因一时冲动而喋血街头。”

“但您面对决斗时的英勇无畏,也能激发王国的尚武风气,一扫靡靡之音。”

“您对拜拉尔这样不法之徒的宽容姑息,将让无数臣属心思不稳蠢蠢欲动。”

“但您对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吓阻不正之风,团结高洁之士为您赴汤蹈火。”

“您在宴会里上好成风,上行下效,将引动逐利小人蜂拥从众,升斗小民祸福难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领王国的走向,打开未来的出路。”

泰尔斯怔然面对着秘科的情报总管。

只见老人阴森森地道:

“同在高墙两侧的您,要着眼于这些,而非忐忑踟蹰于洪潮过境后的权力废墟。”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盯着莫拉特,心中百念交杂,混乱不堪。

但他随即想起另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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