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者皆知,这本是大唐武后为自己所造讳字,音意皆同于“照”。按拆字之法应为“日月当空曌”,然今出现在这寺庙之中,难说不会有“明时空”之说。只说,这“曌”字之下还题诗一首:
莫怪迷途道难寻,只缘身陷乱红尘。
待到锥心彻明日,洞穿绝壁是空门。
画中落款为:乾元乙亥春初,凡僧“悟道子”题门醒世。
说是“题门”,却未见门。
五人个个疑惑不解时,那惠复住持轻轻推了一下眼前的石壁,只见其竟然向内转去,在众人眼前亮出了偌大个石室,靠墙的石案上莲灯跳跃。
众人入得石室后,惠复住持回身关了那石门,就在那门与石墙合缝之时,只见室顶顿时出现了诸多拳大的孔洞,那孔洞均按矩阵排列,纵数有一十二行,横数有二十三列——如此计算总数当有二百七十六个,孔中俱有一盏长明灯。然,右起第一列内,前六个孔内灯火已消,仅存余后六灯尚明。
这般情形,看得在场者个个瞠目结舌。待惠复住持引着众人朝北侧石壁望去,只见满壁彩绘跃然浮现于其上。那画中自下而上绘的是十万众生面朝海中山岳,上方九天祥云拱坐一众神佛。画面右上方赫然题首五个苍劲的大字——《推背幻世图》,下方题有了一谶一颂。来复举目读来,
谶曰:
『草头火脚,宫阙灰飞。
家中有鸟,郊外有尼。』
颂曰:
『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
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
景清满目疑惑道:“晚辈才疏学浅,且不知这诗谶当作何解?”
席应真笑眯眯地道来:“这诗谶乃出自于一部名唤《推背图》的预言奇书,是六百年前大唐相士袁天罡与星象官李淳风所著。至于何解,还须问那袁天罡的后人才是。”他言语间已指向了袁珙,众人面面相觑,转头将目光都聚在袁珙身上。
袁珙听闻,一笑说:“席老道尊,这可为难我了……那《推背图》固然出自本家先祖之手不假,然而却未留传拆解之言……”
“这……”
众人皆感遗憾时,又听袁珙道来:“不过,贫道以为这预言暗示之事应是不远矣。”
姚广孝问:“不知袁道友何出此言?”
袁珙解释说:“眼前画中这一诗谶乃是《推背图》中第二十八象预言,那第二十七象之说不久前已经应验。”
姚广孝一脸惊奇道:“哦?袁道友何不说来一听?”
袁珙道:“那第二十七象预言的谶语说‘惟日与月,下民之极。应运而兴,其色曰赤。’诸位可知那‘日’、‘月’相合是何字啊?”
景清道:“这个不难,乃是一‘明’字。”
袁珙又问:“那‘其色为赤’字又作何解?”
景清回道:“‘赤’者乃红也,亦视为‘朱’……”言到此处,他恍然大悟,“此谶莫不是指朱氏建我大明取元而代之?”
袁珙点头笑道:“如今看来,应是如此。况该象中还有诗颂说‘枝枝叶叶现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江东岸上光明起,谈空说偈有真王’。诗中‘江东’不正是当今圣上当年起兵之地?‘光明’二字就是指我大明立国呀。至于那‘谈空说偈有真王’各位可知为何意?”
来复道:“莫不是暗指当我大明开国之君乃出身佛门?”
袁珙点头,随后指着那壁画中的预言说道:“不错。所以贫道以为画中这预言应是不久之事了。”
众人复又望着那画中预言细细回味了一番。
这一看,每人的神色却各有不同:宗泐摇头淡然一笑;席应真暗中轻叹;来复微闭了眼睛陷进了沉思;惠复住持竖掌不语;景清眉头紧锁,一脸不解;倒是那姚广孝和袁珙却似舒展了眉头,眉端隐隐浮现了一丝难揣的悦色。
片刻之后,一行人等自右至左依序观起了画中人物。
最先入目的便是一尊佛光罩顶的“龙种上尊王佛”,其头顶的光环中绕写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四周探出二十二条蛇来,它们颜色各异,旋身转头,齐朝那佛头引颈望去。大佛眉宇紧收,不怒自威,神若天王,又似金刚。只见其身披绣了团龙的金色佛衣,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握拳放于其上,盘膝打坐于紫金莲台上。莲台右边的莲瓣上斜搭着一把戒刀,左边则堆了一堆白骨,骨中还插了三支袅袅升烟的香柱。烟雾升至大佛头部左方处,被画者于其上题了判词,这般写道:
『诛元复始日月功,
四海龙吟九州同。
横刀造化天下治,
纵身威武马上僧。』
位居此佛左侧的是一尊“燃灯佛”生时法身,名唤“燃灯太子”。其盘腿打座于法座之上,身后正升腾起葫芦状光焰。只见他身披打了补丁的青罗法衣,左手立腕拈指,右手拈指端臂,袖边上正燃着火焰。
细看时,此佛双目微闭,脸颊上正滚落一滴泪珠,形容可见苦楚。其法座之下丢有两物:一方印玺,两只烂履。一旁也有判词两句,道:
『恋恋浮华终自焚,
泪眼孤望释空门。
红楼丹阙如烟尽,
不见当年真王孙。』
邻于此佛右边的是一个三头六臂,每只黑手都遮了脸不敢视人的怪佛,此佛名唤“掩面佛”。这佛虽着佛衣,却肩罩甲胄,一只袖子也于肩膀处撕裂。坐下盘绕一条黑蛟,蛟口吐出一只只利箭,箭指之处,骨尸成山,血流成河。头顶判词说:
『棣华增映一树孤,
横架金銮点绛朱。
纵使遍漆苍生血,
也称霸功伪丈夫。』
看过此像,便至此画正中,绘的是一尊“醒佛”——此佛身躯远大于前面诸佛。只见一张莲床浮于彩云之上,佛祖如来脚冲那“掩面佛”,右手撑头侧卧,刚从梦中醒来。脸上略带倦色,眼神和嘴角却微露笑意。
却说如来目光着落之处,乃是其右下方一个正朝其交旨叩拜的复命佛,那佛一身锦衣金光灿灿,身后还立着一只长了三个头的神象,象身还驮了两个宝箱,箱内之物掉落了一地,有经书,也有世人头颅。凭此坐骑不难看出,那叩首复命的小佛应是“帝释天”。其背部朝向的地方也有一判词,述道:
『本非助纣反成哀,
旨经岂使祸门开?
众生未解无量法,
徒留初心后人猜。』
一连四像五佛看得那僧、道、儒五人一时心绪难平,默然的默然,蹙眉的蹙眉——若不是每个人都从中有所领悟绝不会有这般形容。
踱过如来像,可见其左侧不远处的一块石台上打坐一尊“大肚弥勒佛”。那佛面露慈容,笑容可掬,一身皂色大氅法衣,右手搭在朝上的左膝上,手中托着一本名为《庄严宝王》的经书,脚踝处还撂有两部经卷;左手捻动一串黑色念珠,珠上写有“无争则乐”四字。其所坐的石台下,清涟浮光,水中盛放一朵莲花,花内莲蓬上还有一位身着彩绫,背生双翅,目生双瞳的“妙音使者”正载歌载舞。且说那弥勒佛的右臂上方也有判词说:
『跋山涉水无迷程,
悠游笑听陇上行。
生当不语方外事,
且将身处明镜中。』
再看他后方左侧一指之外竟还有那弥勒的另一个法身,模样打扮与其如出一辙,只是周身的皮肉却如同碎瓷一般布满裂痕,胸口处已露出了脏器,且正被一条索在左臂上的金龙掏食。
众人眉目刚刚稍见了几分舒悦气色,观到此处,顿又频频蹙眉,却只有宗泐若有所悟,举步间竖了右掌,未动声色地在那佛前微微欠身而过。
再望前,画中所现之象已非佛,却是一尊周身青黑,发如腾焰,眉射戾气,面色森严,嘴角大开至耳根处,且唇边暴露两颗獠牙利齿的“不动明王菩萨”。只见他上身赤膊,劲端右臂,手中纵着一把伏魔铁鞭,右手攥着一副索魔的罥镣,而那罥镣分明一头缠在右腕,另一头却缚在了左腕上。再细打量,只见其左肩至右肋下绕着一领金丝缀宝的褡裢,褡裢口处于胸口处,里头竟露出一把刻有“诛贼”二字的匕首。一侧判词说:
『北入龙潭心向南,
上思天恩下忧谗。
料定成仁无归路,
粉身取义盼君还。』
看到这一席描述,僧道们不禁摇头一阵叹惋,倒是那景清看得热血沸腾,豪情激荡,不由自主赞道:“好个视死如归的大丈夫!”
倒是那袁珙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叹息道:“古往今来,取义者层出不穷,然扭转乾坤者又有几人呐?”
言毕,袁珙随着那前方四人继续观瞻而去,只丢下景清呆立原处,半晌没回过神来。
只说那画中下一处已是最后一像,然而此像却非同一般——本是一尊“千手文殊菩萨”像,双眸微闭,一派淑静:眉心一点樱桃红,双眉弯作新月弓。红锦法衣绕身来,嵌珠宝冠坠玲珑。
再说菩萨那手臂成千,如同雀屏于身后张开,幻如佛光。肩后两只手臂上引,左手举一木鱼,右手擎一铜磬;腋下向前探出两手,掌心朝上,一手托着书卷,另一手捏着笔杆;还有两只打肩头自然而来,一只掌心朝上端至胸口处,另一只朝上抬至腹部,两手均作拈指状,指尖飘落无数花瓣,花瓣自身下的云头一直洒向壁画下方万千众生头顶。所到之处,人影雀跃,不尽欢欣。且说这菩萨身旁也题判词一首:
『漫道徐来千景苏,
佛前入世庙堂出。
垒世涅槃劫波后,
彼岸花开见文殊。』
再说那壁画下方的众生左本是一座雄伟的高山,山顶长出一通天奇树,树干周身金红,树冠如柳,生有千条金丝,一直穿透云层长到了菩萨上方,并于菩萨左手处的一根枝条上,垂下一颗青黄相间,形态欲灭的果子。
细看去,那树又似着了灾病,只见得自树干所到之处,顺势紧紧缠了一根棕里带黑的粗藤,所绕之处,勒得树皮断裂,间带斑驳。
若说这壁画已算称奇,却不想连这树旁竟也题判词一首:
『丹桓本是石心树,
青绦却坠多情物。
一朝生爱身便死,
幻入宫楹伤心处。』
至此,这壁画所绘之像已尽,判词预言也随之而止。再向前,竟是洋洋万言,千家诗叹。细读后,发现竟都是自李唐至今历朝高僧、仙道、名士的题壁留叹。如李太白、苏东坡、王重阳、关汉卿等名讳尽在其内。
既然此壁观后可题,此时观画的这一行人等也免不了来了兴致。于是,诸访客连同那惠复住持一致推举年纪最长的席应真执笔作批。
有道是盛情难却,席应真回望了一眼那画中的情形,挥笔于历代骚客诗文之后写下一词,题为《一斛珠》:
『空空色色,
此中多是痴心客。
一幕欢悲王孙事,
都作浮云,
看过未看破。
缘聚缘散缘弄巧,
患得患失患寂寞。
红尘若非修行处,
怎见轮回?
从头又来过!』
此词收尾时,在场者个个叫绝。倒是这老道士又缓缓行至前去,在那词的后头不紧不慢地补了四字落款:大明,应真!
几位大德僧道见这二字,似是茅塞顿开,转而皆是会心一笑。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