碽妃满面委屈,反问:“臣妾一片好意,难道也成了过错?”
马皇后盯着她的双眼,道:“据本宫所知,那元顺帝轻信皇后奇氏荒淫之说,昏昧到竟以‘男女双修纵欲之术’谋求长生,且在那上都建起一座百花宫,宫外亦是遍植凌霄(3),以绝官妓生育之能——可是如此?”
碽妃闪烁其辞,可那样子却越发楚楚可怜:“前元上都确有百花宫,可那凌霄之说臣妾从未听闻。”
马皇后微闭双眸,尽力压住满腔气恼,沉声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跟本宫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妾确实糊涂,竟不知皇后娘娘从何听来那等无稽之说。”
马皇后冷眼苦笑道:“这当记你儿周王之功……”
碽妃目现诧异之色:“橚儿?”
“若非偶然听闻他背诵蒙药医典,本宫又岂会觉察你这般手段?当然,若仅凭崔惠妃几番滑胎本宫就下此定论,确实有失公允。可若细想那孙贵妃雷同之状,岂能不让本宫看清你之居心?”
碽妃反问:“敢问皇后娘娘,那孙姐姐怀孕之时,臣妾可曾像对待崔姐姐那般献过此等殷勤?”
“固然没有,可你许是忘了,那孙贵妃居所寿安宫与那寿昌宫同处西六宫,左右相邻。而那凌霄本是攀援之花,仅需一季时令,就进了孙妃庭院。”
听到此处,碽妃故作无奈,摇头苦笑之间,缓缓从地上起了身:“按娘娘如此一说,那凌霄爬进了孙妃庭院也是臣妾罪过?”
马皇后见其神情,竟也换作一双笑眼,绕着她一再摇头道来:“当时你已身怀橚儿(4),居于东六宫的长寿宫。本宫曾有意让你迁居万安宫,与崔惠妃前后相邻,如此也好便于本宫常去照应。而你却悲悲戚戚回说,‘孕期越发思乡,居东可遥寄祝祷之心’。殊不知,遥寄祝祷之情是假,远避凌霄其祸是真!”
碽妃顿时怔了神,一个“我”字在她口中含混了半晌,却终未吐出个子午卯酉来。
马皇后挥袖道:“本宫再问你,那元顺帝皇后奇氏可是同你一样出身高丽?”
碽妃底气全无,却硬撑着身子骨,绵绵细语道:“是……又如何?”
马皇后指着她的面门,斥问:“那奇氏之父正是你未出五服的娘舅!是也不是?而你最初以宫婢之身进入前元皇宫,实则是那奇氏为其子继太子妃权氏之后,培养的又一高丽储妃,是也不是?”
经这一通盘问,碽妃险些瘫倒在地。
“你想效法那奇氏,攻心戏主,谋害龙裔,以求他朝独大,然而你千算万算,却未算计到,十年前,你的亲生骨肉竟会拿了你与那陈理的艳词唱和示与他父皇,以致你被禁足这省躬殿中。”
碽妃苦笑,道:“若臣妾确属那般心机之人,又岂能在那区区几篇诗文面前伏罪?”
“谁说不是?可本宫思来想去,这答案只有一个。”
碽妃静待下话。
“知子莫若母!”
这五个字就如五支利箭,当即刺穿了碽妃的五脏。但见她眉头顿时拧作一团,半晌无语。
马皇后淡然一笑:“当初棣儿向皇上献那艳词,看似孩童无心之举,实则另有图谋!他深知,诸皇子中能对其构成阻碍之人只有太子标儿、秦王樉儿、晋王棡儿,而此三子皆为本宫嫡出。若想与之抗衡,则必先取得远高于三位兄长的宠信,而此时,身为其母的你便成了他献给皇上的最大筹码!”
碽妃妄图狡辩:“臣妾当时乃皇上最宠之人,棣儿若真懂这般盘算,岂不是自断羽翼?”
“皇上对你宠爱不假,但绝非宠信。如此,想是棣儿也早已看得透彻。而你的存在,将使他永远背负‘庶出’之名。加之你与那陈理暧昧之行,难说哪日不会弄出事端,并殃及于他。这只会令那孩子愈发不安。与其坐等那时,倒不如利用你这生母之罪赌他个父皇之信。如此野心,你又岂会不知?”马皇后言辞间步步紧逼,直把碽妃逼至背撞了盘龙柱方才止步。且看她继续数落道,“至于你之所以在那几首艳词面前痛快承认暗慕陈理,一则是因到了那般田地,你发现你儿阴狠远胜于你,你只能‘舍车保帅’以成全你儿之心;二则,你早就吃定了皇上对你怜爱至极,情深至切,你与那陈理并未成奸,他根本不舍得杀你;你更吃定了本宫也会从中为你求情,并将你两位王子纳入本宫膝下替你教养!是也不是!”
碽妃背倚宫柱,如似打上头脱落的图画一般再次瘫做在地。自打入宫以来,碽妃所见的马皇后多是和善迎人,像眼前这般恼怒,平生初见。
“你利用本宫对你之善,皇上对你之情;你儿却利用你这生母之爱,父皇对他之信!你这一对母子,可悲!可恶!可恨!”
碽妃抱住马皇后膝盖,痛哭,“皇后娘娘……求您杀了臣妾吧……”
马皇后仰面长舒一口郁结之气,道:“本宫若想置你死地,又岂会容你至今?大明江山初定,这血雨腥风还不够多吗?自古以来,皇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之事还少吗?国事纷争,家事若再生乱,你我将置这王朝于何地?百年之后,丹青之上,后世子孙眼中,我等又是何颜面?”
碽妃泣泪伏过:“皇后娘娘,臣妾该死……”
听闻此言,马皇后渐感欣慰。沉思片刻,嘱咐道:“过错既已铸成,余生当思偿还。若不是当年你一念成祸,那孙贵妃与崔惠妃岂会落下终身不孕之症?更不会被皇上冷落于中都行宫。如今孙贵妃早已仙逝,当初本宫已命橚儿为其服孝三年。只可怜那崔惠妃,年纪与你相仿,就将饱尝孤独终老之苦。本宫记得她当年初孕之时,皇上曾有言在先,若其所生为皇子,将赐名‘朱楹’,授封‘安王’。本宫以为,若你将来产下男婴,就继此名讳和封号,将其过继与崔惠妃抚养,待其百年之后,也好有人为她服丧守孝。你看如何?”
碽妃哭哭啼啼回道:“臣妾愿意。”
“如此甚好。从此刻起,就将那前尘旧事寄与‘安王’,以求此生心安吧。”
碽妃听罢,伏首叩拜道:“臣妾母子叩谢娘娘厚德。”
“本宫能做的止此而已了。至于你终生禁足一事,皇上成命已出,本宫难违。曾经种种,只有你知我知。将来之事,望妹妹尽善为之。”
……
马皇后走出这省躬殿时,已是深夜。此刻,门外的朱福携宫婢已守候多时。
见马皇后跨出殿门,朱福连忙过去搀扶,请示道:“娘娘,入轿回宫吧。”
马皇后长长一声叹息,道:“扶本宫先去御花园走走。”
“娘娘,您这身子骨……”
马皇后淡淡一笑,道:“无碍的。”
过了些时候,一行人等来到御花园。朱福为马皇后着了件披风,扶她进了池边的碧螺亭落了座。
眼见中天一弯弦月,映得面前一池湖水渺如瀚海,马皇后心中五味杂陈。长长一声叹息过后,咏得一首《乌夜啼》:
『遥见今夕云头,月如眸。
倦看浮华背后千古愁。
阅不尽,看不透,几时休?
终将万紫千红付白头。』
朱福听了词中所述,心疼地说:“娘娘,您是真的累了。”
马皇后深舒满心压抑之气,感慨道:“是累了……”
“娘娘,小的有句话想说,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说吧。”
“小的方才守在那殿门外,您与碽妃娘娘的话小的也听闻几分。真没想到,碽妃娘娘曾做出那等恶毒之事。可小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皇上那般宠爱于她,您就没有恨意吗?”
马皇后爽然一笑,道:“本宫恨,恨自个儿没有生得那般貌美;恨自个儿韶华已逝,红颜不再;更恨她独得皇上深情,而不思珍惜。但这话儿说回来,本宫理当谢她才是。”
朱福两眼诧异,追问:“娘娘为何要谢她?”
“倘若没有碽妃,皇上又岂会掂量出本宫对他情重几何,爱深几许?”
朱福沉思片刻,再问:“可娘娘今日如此仁慈,就不怕纵虎为患?”
“碽妃性情,本宫了解。当年所为固然可恨,但其忏念之心尚存。当年她被皇上禁足之时,本宫之所以将两位皇子送至中都,交由孙贵妃和崔惠妃二位娘娘教养成人,就是要她时刻心怀愧念。若说他朝成患,倒是燕王最令本宫放心不下。他不似周王那般仁厚耿直,为谋其成肯舍生母之人,尚有何事不敢为之?”
“娘娘为何不……?”
马皇后清楚朱福下话之意,“皇上不似历代君王,为保皇权可做出残杀骨肉之事。如今膝下二十一子,一十二女,哪一个他不是疼爱有加?本宫更不可能做出那等令人诟耻之事?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凡事自有天数和易变。本宫眼下能做之事,无非防患,仅此而已。”
“娘娘厚德,小的敬佩之至!”
“本宫若未看错,燕王定会盼其生母早死。”
“这是为何?”
“碽妃过错是其耻,碽妃名分是其辱。一心图谋荣光之人,岂会任泥污沾了容颜?因此,本宫更要碽妃好好活着,以限燕王其行。”
“敢问皇后娘娘,眼下碽妃娘娘该如何安顿?”
“明日迁居寿昌宫。”
朱福略作思揣,问道:“是崔惠妃娘娘先前处所?”
“正是。要多派几名精通诗文乐曲的宫婢侍候,三餐也要悉心料理。虽是禁足,更需厚待。”
“是。”
“记着,碽妃入住之前,命人铲了院中凌霄。本宫之心,碽妃定能明白……”
欲知后来,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