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洪嫣沉湖一事暂且不说。只说当夜,另一无事生非之地——皇宫,谨身殿。
此时,弦月欲垂,正进檐头吻口处。
殿内,毛骧刚刚回宫复命。不负朱元璋所望,已将《六甲天书》与刘伯温写与徐达的信笺尽数取回。
但见朱元璋将那锦卷上的天书草草看了一眼,便挥手将其搭于庆童手中。转头又从毛骧手中扯过信笺,一面轻拍了毛骧肩膀,以示赞赏,另一面掂量了两下那信笺的封皮,其表空空。可细看封皮的材质,不由得笑赞道:“好个刘伯温,果真细密周全,小小一只函封,用的竟是桐油纸(1)。”
毛骧猜解:“许是担心当中信笺受潮抑或浸水。”
朱元璋点头道:“应是如此。”可将这函封翻过来开启封口时,他却顿时皱了眉头。
原来,封皮正中,赫然写有八字大楷:如阅谨存,书丢祸来!
朱元璋问与毛骧:“这信,当真是写与徐达?”
毛骧道:“按线报所说,应是无误。”
朱元璋道:“若真是一封暗通的密信,应注‘阅后焚销’,何故嘱咐‘阅者谨存’?这还弄了句‘书丢祸来’,分明是说不留不可。”他再次瞧去,竟发现这封皮两头封口并未粘合,仅是折叠了事。且那封舌上,还分别写有“阴、阳”二字。区区一封信笺,顿使他满目疑云。
毛骧留心瞧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此信两头皆未封口,且以阴阳二字标记,难道是说……”
朱元璋问:“难道如何?”
毛骧拱手回应:“属下也只是揣测而已。”
朱元璋道:“但说无妨。”
毛骧道:“属下之见,这阴阳二字莫非有男女之意?”
庆童打量了他一眼。
朱元璋定睛瞧他,忽而放声大笑,道:“你难道是说,这信中还捎带了徐达婆娘?”
毛骧惶恐,道:“属下愚笨之解,皇上勿怪。”
朱元璋许久未笑得这般开心,对于此等笑料又岂会嗔怪。于是,他又摆手笑道:“无碍。以那刘伯温神思,这都是难说的事。”此话一出,他又是一通大笑。引得庆童也难隐笑态。
片刻之后,又听朱元璋问那庆童:“你是如何见解?”
庆童欠身回道:“老奴唯恐左右圣断,不敢妄揣。”这一句话,引得毛骧不觉打量起他。
“嗳……只当玩味,何必拘泥?”
庆童道:“许是有日夜之义,也未可知。”
“哦?有些道理。”朱元璋点头,“若是白天启阅此信,当从‘阳’面取出;若是夜里启阅,当从‘阴’字一面……有道理。这个刘伯温哪,生时好专奇门,死了还要弄些玄虚。朕就照你之见瞧瞧当中有何明堂。”
庆童故作畏首,毛骧暗窥了他一眼。而毛骧之状也尽被庆童以眼角的余光瞧得丝毫不落。
此时,朱元璋已捏着那信笺大步跨至龙案前落座,欲借灯光详阅。却不料,当其从那写有“阴”字一头掀开封舌时,竟扬声笑说:“毛骧啊,像是被你言中了。”
听他这一说,毛骧面露惊喜,转头瞧了一眼庆童。庆童又暗瞥了那般得意之态。
原来,朱元璋掀开封舌,竟见内侧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妇人启此,有子绝子。
细揣此言之义,朱元璋眉头笑意渐散,满面阴沉随之而来。但见他紧盯那八个字,沉声唤道:“庆童……”
庆童忙欠身回应:“老奴在。”
“可还记得徐达曾有一子夭亡?”
庆童略作回想,回话道:“回皇上,魏国公当年确有一子夭亡,乃滑胎所至。当时皇后娘娘还命司礼监使人前去探慰。”
“何年之事?”
庆童思忖片刻,回说:“细算……应有十年了。”
“如何这般清楚?”
庆童稳稳道来:“老奴记得,当年魏国公被皇上钦授征虏大将军,领军北伐帖木尔,同年夏末班师回京。那一月之内,徐家连遭厄运。”
“哦?”
“先是其正妻张氏突然暴毙,而后未出七日,其偏妻滑胎,其子夭亡。”
“难道说,当年张氏暴毙,也与此事有关……?”朱元璋沉吟半晌,又问:“可知当年滑胎之人是徐达哪房妻室?”
庆童支吾半晌,回道:“这……老奴已记不清。”
这档口,毛骧突然截了话柄。只见他十分得意地瞧了庆童一眼,争说:“这个属下清楚。”
朱元璋问:“你是如何得知?”
“今夜,属下潜入那府中,听闻谢氏撒泼泄愤时提及此事,说是当年滑胎,乃是被魏国公棍打所致!”
朱元璋当即拍案,惊得二人顿时一怔。旋即,只听他瞪大双眼追问:“如今那谢氏可还另有子嗣?”
“回皇上,据属下所知,如今,那谢氏膝下仅有一女。”
朱元璋闭上眼睛,一声长叹:“这个刘伯温真是个妖人!区区一封信笺,竟也下个阴阳咒。”
二人不明其意,枉自瞠目结舌。这时,又听朱元璋道:“这‘阴’面封舌内侧写的乃是一席示警的诅咒——妇人启此,有子绝子。这是在提醒徐府内人,不可窃读此信。想是那谢氏私阅之时,并未留心此处。”
毛骧问道:“皇上,那刘伯温果真有这般神通?”
朱元璋道:“此人在世之时,就是神机妙算。早年民间就有童谣说‘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那刘备得了孔明,不过只得三分天下。而朕得了刘基,竟果真一统了偌大个中原——庆童可还记得当年‘猜饼’一事?”
“老奴记得。那日,皇上批阅奏章,直到午后方食了一口烧饼。恰赶上刘基在殿外求见,皇上为试他是否神算,便将那咬了一口的烧饼藏于盖碗当中,待其进殿后令他猜里头是何物。那刘中丞掐指一算,却道‘半似骄阳半似月,刚被金龙咬一缺,此乃饼也。’当时,还做了一篇《烧饼歌》(2)赠与皇上。”
毛骧听得目瞪口呆,而庆童则在相视之时,投去一丝莫名的笑意。
朱元璋赞叹:“每每忆及此事,朕都会倍觉称奇。再看今日,那谢氏已然中了‘妇人启此,有子绝子’之咒。想是这信笺之中,更是另有玄机。”
庆童满目担忧之色,道:“老奴以为,皇上还是莫要开启吧。”
“为何?”
庆童道:“这函封未启,就已咒杀一命,老奴以为,其中若再有玄机恐对皇上不利。”
“嗳……朕乃一国之君,此生何事未曾遭逢?岂会被这区区咒语吓到?再说,这咒语分明是说妇人不可启阅,夫者何妨?”
毛骧瞧过庆童一脸忧君之态,心中略有盘桓,末了竟引颈道:“皇上,就让属下代为启阅,若有杀身之祸,属下愿代与皇上!”
朱元璋闻言,正睛凝望毛骧一眼。随即,起身离开龙案,行至其面前,再次朝其肩头拍过,笑说:“忠君之士,岂可受死?无碍。都说皇帝乃世上至阳之人,小小阴符,能耐我何?”他话音落时,又瞧了一眼庆童。庆童欠身,似有歉意。低眉间,又瞥见毛骧满脸荣耀。
他抬头时,朱元璋已启了函封,从中扯出信笺,欲作详阅,但见信中称谓为:天德贤弟,恳启者。
这“恳启者”三字,使朱元璋心生疑问:难道刘伯温此信是对徐达有所托付?
续看后文所言:
『弟见此书,兄已归田。虽你我尚有余年,然以兄预判,此为决别。而今卸甲之时,此心尚未为安。皆因预见我朝来日三祸,故修此书相托,委与绸缪,以助吾皇他日周全。
三祸者一,李去胡来,必致政祸,此祸至极,定谋篡夺。纵使吾皇终能安渡此劫,然其政俱已成风,余孽难清,定成吾皇终年之梦魇;
三祸者二,吏污捐苛,必招民祸,其祸连年,民怨日多。即便国有铁马金戈赴镇,怎奈何内忧成患,外敌频扰,定成吾皇生年之负累;
三祸者三,一朝君老,必生国祸,藩王夺位,同室操戈。固然数载相杀终归一主,也难说伦常崩乱,子孙蒙难,定成吾皇百年之憾恨!
今日已非夕年,朝有侫臣惑主,尔兄难尽忠言。无奈告老请辞,痛舍庙堂之憾。将此忧君之心,付与江湖之远!
然,幸得吾皇对贤弟置信未移,你之谏言尚纳八九。若将来之事,不幸被兄言中,可于此函书有“阳”字一端取出锦条,牢记诸事对策与补救之法,并借贤弟之口谏与吾皇,定可稳消其祸。
至此,特将兄所藏《六甲天书》奇门遗卷赠与贤弟,当属物尽其用。愿助贤弟保我大明四海安泰,山河永固!
兄伯温,特此拜恳。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此信落款是:时五年七月廿七日。
读到此处,朱元璋双手不住颤抖,泪眼朦胧。不由得满心怅然,暗中慨叹:刘卿神断,可比姜尚;刘卿忠良,更胜孔明啊……朕今恨天妒奇才,致卿早逝。朕更恨,当年未能远侫亲贤,有负爱卿一片苦心呐……而今细想,卿之预见,已应验有二。若此书被朕早见十年,又岂有今日之憾?
怅然间再顾此书,却见笺纸边缘处尚有一排小字:为免因口舌攀染,徒生事端,此书莫与妇人见。
朱元璋两眼渐现怨怒,心中暗骂:可恨那谢婆娘藏匿此信十载,定是想坐视我大明来日之祸,以消朕灭他族门之恨。幸得刘卿已为朕留了诸事策对与补救之法……
这般想法,促使朱元璋赶忙掀那注写了“阳”字的封舌,但见封舌内侧另附一言:事不关己,拿命来启!
至此,这函封上的阴阳符咒之意自然明了:一头,妇人不可拆阅,另一头,无关之人不可拆阅。如违这二咒,前者绝子,后者送命。至于封皮背面那句“阅者谨存,书丢祸来”一则是为提醒徐达,阅后务必善加存放,如有遗失,必会无法阻止将来之祸;二则是那阳咒的破咒之法,若是无关人等窃阅此信后不慎遗失,必会招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