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者纷纷瞧去,朱福挪开箱盖之时,里头是一顶九龙四凤冠。燕王妃定神细视,越看越显焦虑难安。那般神情,尽收马皇后双眼。
这会儿,冯禄在侧回道:“回娘娘,此乃九龙四凤冠,乃彰显皇后娘娘凤尊之宝。”
“此物可是出于你手?”
“回娘娘,确是出自小的之手。”
“母后……”燕王妃听这般询问,情急难耐,却被马皇后抬手令其止住。
随后,又听马皇后追问:“你可记得当日是何人前往令你所造?”
“小人记得。那是两年前,宫中一尚衣局女侍前往小的铺子,说是专门为娘娘出席社稷坛祭所制。”
马皇后默然冷笑,问:“当日,那女侍可曾出示符牌?”
“有的。小人当日已依规拓了符印。”冯禄一面说,一面自袖袋内掏出一纸拓了符印的字据,交由朱福手中,并由其转呈与马皇后之手。
马皇后草草看过一眼,又将那符印交给了朱福,令道:“依这符印对照当日“宫志”给本宫好生彻查,当日是你尚衣局哪个女侍领取此符。”
朱福领命:“是。”
此时,燕王妃已成惊弓之鸟。然而,此事还未完。
又见马皇后手指那冠额正中一颗青玉宝珠问道:“此珠何来?”
“回娘娘,此珠乃是当日那侍女交与小人之手。”
马皇后问:“你可知,这是何物?”
“此乃随珠。但凭其成色而断,此物定是世上难觅之物。”
“果真好眼力。”马皇后目光转向燕王妃,那话却又似说与冯禄,“身为匠人,得见此宝,当是你生年之幸,此物乃是‘陨随’。”
冯禄听闻,大惊。不由得定睛细看而去,那神情仿若此生得见,虽死无憾。
而此时的燕王妃却已似跪于炭火之中一般焦灼,欲看而胆寒。
却说这“陨随”当真是世上无双之宝。乃来自于寰宇之外,系星辰陨落而得。因其有星辰夜明之性,且比凡间随珠贵重千万倍,故而得名。
马皇后言毕,刻意朝朱福使了眼色。朱福领会,欠身引那冯禄退出殿去。随即,殿门咿呀而阖。燕王妃亦随之如泥滩地,难撑其身。
马皇后缓步至凤案前落了座:“曾几何时,你淑德持重,甚得本宫怜爱。特将这举世无双之宝私赐与你。”
“母后……”燕王妃愧泣,一时间自惭形秽。
马皇后一声失望的冷笑:“而今日,你竟将这宝珠嵌于这凤冠之上,想来倒也不失为绝世之作。若非当日本宫命人前往你父府邸宣旨,得见谢姨娘佩以此冠,只怕此生是无此眼福喽……”
燕王妃哽咽道:“儿臣私造宝冠,已铸成忤逆大罪,请母后赐妙云一死。”
“本宫若有心治你死罪,又岂会在此多言?倒是你,今日当好生自省才是。你对那谢姨娘切齿之恨,本宫早有察觉。本宫若无猜错,在你心中,一直认定你生母张氏当日服毒而亡,皆是因谢姨娘逼迫你父休她所致?”
燕王妃苦泪纵横,哽咽点头。
“糊涂!你母乃是皇上下旨敕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岂是你父轻易休得?那谢氏愚笨不懂,你母那等聪慧之人怎会不懂?况当年其膝下你姐弟二人尚未成年,身为人母又岂肯因区区家事轻生自绝?”
马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燕王妃恍然大悟。喃喃道:“难道……我母之死,绝非轻生所致,而是被她下毒谋害致死?”
马皇后冷言道:“在本宫看来,一个对官家仪冠之规都不上心之人,焉有此等心机手段?”
“正是此人愚笨无畏,才敢行此不义也未可知……”
“若当真如此,她何需逼迫你父休你生母?岂非多此一举?此事,本宫也只能提点至此。倒是你,恨蛊蒙心,不明就理,为报私仇而渐离正道。如今,那谢姨娘已被皇上治以十恶不赦之罪当街杖毙。这十罪之中更有‘私造凤服冠冕逆谋犯上’一说,可与你所为脱得了干系?”
“儿臣……”
“再者,你当日回京,乃是存心将洪嫣安顿在你父府上,故惹谢姨娘妒恨发作凌辱洪嫣,终致那可怜的孩子溺水而亡,莫说并无借刀杀人之心!随后又致谢姨娘那十罪之中,再添‘虐杀宫婢’一恶……两个愚人之冤,你可怜见?可有汗颜呐……”
燕王妃无颜以对,垂首道:“儿臣大错已成,望请母后赐儿臣一死……”
“你可是在挟持本宫对你这颗怜爱之心?”
“儿臣不敢……”
“凭心而论,这些年来,本宫待你如何?”
“母后虽是儿臣婆母,却待儿臣亲有如生母。”
马皇后反问:“那你应知,本宫今日为何对你这般切恨?”
燕王妃抬首相望,泪眼相对:“儿臣之错已成母后耻痛。”
这一席话正中马皇后软处,只见她老泪盈眸,却强振仪态合睑含泪,沉舒腔气。如斯沉寂半晌,缓言道:“人生在世有如棋局,看似是与人相搏,实则是与己对弈。胜者皆因坚守天道,败者多半是负了理智。放眼人世,哪个不是可怜之人?若不想他朝耻恨于己,当常以恕己之心恕人,责人之心责己。”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平身吧。”
“母后……”
“平身。从此刻起,该过去的都叫他过去。昂起头颅,给自己个机会看清此生意义。”
燕王妃手撑双膝缓缓立起身来,此时双目俱已红肿,如似春桃。
马皇后道:“今日你我当是诀别,本宫已无可赠。”燕王妃听此言悲痛难当,而她却抬手指向阶下那顶九龙四凤冠,“当年本宫既已将这陨随至宝送与你手,如今又岂可收回?此物既已成器,本宫就将这凤冠一并送与你,就算是留个念想。”
“母后,求您莫要折煞儿臣……”燕王妃顿感无地自容,再次伏首哀求。
马皇后摆手:“日后,得见此物,如见本宫。亦当使你牢记本宫今日之言。”
“母后……”燕王妃撕心悲啼,痛不欲声。
马皇后抚住胸口,令道:“莫要如此悲泣……”言罢,转头朝殿外宣声唤了朱福。
朱福入殿后,马皇后以眉头目色施与暗示,朱福便会心明意,勾身将阶上那领官皮箱阖了盖子,抱入怀中后,退于殿门外静候。
此时,但见马皇后朝燕王妃招呼:“到本宫这儿来,让本宫再细看一眼。”
燕王妃得令起身,一面哽咽拭泪,一面朝马皇后凤座缓缓行来。其间又见马皇后朝凤座一侧指引,轻唤:“离本宫近些。”
燕王妃尊听其嘱,又行几步,于马皇后身旁跪身而立,泪泉不止。
马皇后望其花容,打袖袋里勾了帕子,一面为其轻拭泪痕,一面目现慈颜,静然浅笑说:“从今后再不许流泪。在本宫心中,你依旧是个好孩子。本宫相信,来日之你,定不负本宫所望。”
燕王妃听闻,当即扑入马皇后怀中,哭作一个孩童模样。
马皇后怀抱她,轻拍其背,道:“你可记下本宫今日之言?”
燕王妃幽咽点头。
马皇后又扶她起身,纳其右掌于自已手中。缓言道:“今日,本宫再送你一字,愿它今世与你相随,助你诸事周全……”言毕,伸出食指缓缓于其掌心里写下一个“我”字。随后,望其双眸,会心一笑,“去吧……善导夫君,教好本宫孙儿……”
燕王妃欠身施礼,然此番离去,却见难舍难分。
她一步一回头,直到步下凤台,又回身跪地,朝马皇后一席叩首。其间,虽未作言语,然其满心感戴之情,却溢于点滴之处,直到马皇后朝其浅笑,挥了手。她才起身,在朱福相随之下恋恋不舍地离去。
望其身影出了大殿,马皇后终于深舒一口释然之气。
却说燕王妃自出了坤宁宫,一路上泪水并未止过。行进间,不断轻拭红眸,满脸悔恨。
朱福怀抱官皮箱,紧随其后。其间,燕王妃朝其嘱托:“朱内侍,万请照顾好母后身子。”
朱福诚心回应:“王妃放心,小的定会竭力照料。”二人说话间,不觉已来到坤宁门外。
话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燕王妃跨出门槛,又朝院内坤宁宫大殿相望一眼,旋即转身拭泪而去。全然忽视了丹墀之下,还跪着个满目恐慌的孙氏……
欲知后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