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方停,地上石板砖浸满水渍,膝盖以下的衣裳早被浸湿。
守门的将士,已经被擎天军替换,没一个她认得,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求见的消息有没有传递进去。
李昰巡视经过此处,脚下一顿,问:“她在这里跪多久了?”
监门卫禀:“约莫半个时辰。”
李昰气息当即一滞,快步上前,“起来吧,我带你进去。”
叶韫抬头,恍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少年也跪在这里,她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
一个恍神,清风掀起了帷帽,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因为疲惫,双眼凹陷,还有红血丝,把五官雕刻得愈发深邃,那小模样,脆弱得似风一吹就要散开。
李昰瞧得,心脏发紧,脑袋有一瞬间的僵滞。
叶韫清楚感觉到这具缺乏锻炼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她起得很慢,但眼前还是发黑,脑袋还是会晕眩。
李昰的手伸出来好几次都不敢搀扶她,怕失了礼数,又怕她心生厌恶,直待她站稳当了,眼睛恢复清明才转身朝里走,并有意识地控制着迈步的频率和幅度,尽量保持在她能跟上的速度。
来往将士纷纷侧目,他们雷厉风行的三公子何曾这样闲庭信步过?
立政殿内,李正堂睡了三个时辰刚起身。
年近古稀,却千里征战,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进驻皇宫,将事情交给李昰,他倒头就睡,直到现在。
叶家姑娘求见的事当然传过来了,只是下面的人担心影响他休息没有及时通报,李昰进来一瞧这情形便明白了,也没有责问,兀自拿起衣服侍候他更衣。
自他进入内殿,空气都凉了几分,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乖乖退了出去。
李正堂瞥他,想了想还是启了口,“今早你冲动了。”
“祖父觉得我不该杀人?”
“你知道就好!”
李昰却不以为然,“他们想投诚有的是方法,但绝对不该冲玉衡公主的血脉下手,若真让他们得手,百官会心寒。”
“但百官也会怕你!”
“恐惧会让那些跳梁小丑更安分。”
李正堂摇头,看他这张明明很俊美的脸,却没人敢直视,真的可惜了。
“昰儿你该多笑笑,统治江山跟上阵杀敌不一样。”
“祖父,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
李正堂气息突地一滞,“先不说这个,你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叶家四姑娘来了。”
“叶韫?”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喜欢抛头露面?
思及她来的目的,李正堂叹息,这件事也只有她能做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围攻京都,原本该是最惨烈的战事,最后他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两个柔弱女子。
这感觉怎么说的,就是自己好像有点仗势欺人了。
“让她进来。”
帷帽摘下,叶韫跨入大殿,伏地跪拜。
李正堂眉梢抽搐了一下,早上还说跪不下来的膝盖,此刻跪得倒是利索。
“你是为你父亲和弟弟来的?”
“民女愿用一品贵女的封号换父亲和弟弟短暂自由,母亲举丧,不能没有他们!”
明明一句话的事,她竟然用自己封号换,把他李正堂当什么人了,顿时心情有点不好。
“你可知道,这个封号足够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没有这个封号,民女一样能一生衣食无忧。”
李正堂:……
□□的嫌弃!绝对是!
李正堂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一股邪火噌地冲上脑门,“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什么?这几年她在冰上赚的银子就够她吃喝几辈子了。
“民女绝不后悔!”
李正堂的胡子差点翘上天,可他一个老爷子还能跟一个孙子辈计较了去?
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就算你不要这个封号,我凭什么答应你放人出来?”
叶韫抬头蹙眉,“为什么不答应?这于您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有何利?” 李正堂挑眉。
叶韫俯首:“皇朝新立,首要是聚人心。前朝公主刚以身殉国,若您重处她的家人,必然令天下士子心寒。若从宽处理,刚柔并济,文武百官也会感念您的仁德,收起那些鱼死网破的心思,避免无谓的争端。平稳过度,和平演变,这不是您当下最需要的吗?”
李正堂:……
改朝换代要人心归附,通常就两种方法,一是**,强杀不归顺者;而是和平演变,平稳过度。
玉衡公主举城而降,就算他是个暴虐成性的,想强杀也被断了路,除非他想民心尽失,刚开国就留下亡国隐患。
对方说得太在理,李正堂竟无法反驳,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玉衡公主教她的。
良久才将心中郁气缓下,他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可以暂时放出来。”
叶韫眼睛默默一亮。
李正堂及时泼了她一头冷水:“葬礼结束,他们就必须回诏狱!”
心,又凉了半截。所以,父亲他们逃不掉这牢狱之灾了!
“但至少他们活着!” 李正堂说,“这是我能给的最大让步!”
叶家这个活靶子太大,想拿叶家做文章的人太多,玉衡公主将叶家男儿关入诏狱,真正的用意是让他们避祸。诏狱的犯人只有皇帝能动,其他人要再打他们主意,那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来触龙鳞!
这些,李正堂没有跟叶韫说,他觉得说了小姑娘也不会懂。
顾念着两家交情,李正堂对小姑娘终是有些不忍心,又缓和语气,语重心长地说:“叶家会衰落,日子或许会有些清苦,但只要人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什么希望?
叶家男人都没了,哪里还有会什么希望?
但他又不想叶家就此绝望,他还真怕叶家就此一蹶不振,从此一盘散沙,说没就没了。
“叶家不会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