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空气还算不错,天气明朗,太阳底下有五六个青年,这个时节了仍然赤着膀子,蹲在诊所对面打扑克,把扑克抽在水泥地上,声音洪亮,好像在抽人耳光。
宁珏绕过他们,买了一双厚袜子送给女人,女人在床上躺着,仍然看着别人的孩子望眼欲穿,望得她自己忧伤起来,转过脸睡觉,宁珏把袜子放在床头,好像她是圣诞老人。
“和人家说好了,做保姆,一个月七百块,包吃包住,我说我不住,晚上还回来。我去试几天,你自己呆在这里不要找事。”宁珏叮嘱,有点儿不耐烦,四周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叫喊,有个女孩子安静蜷缩在母亲怀里偷偷看她,宁珏生得很好看,很受小孩子喜欢。
宁珏回头,小女孩害羞地别过眼去。
女人立即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抓出糖,请宁珏递给那小孩。
宁珏就递过去,小孩害羞地伸手,她妈妈笑眯眯地客气,说不拿,我们不拿,乖,说谢谢姐姐……
女人着急地帮腔:“拿着,拿着给孩子吃……”
年轻母亲的笑容消失了,背过身,抓着小女孩颤颤伸出来的手,轻轻拍几下以示惩戒:“不许拿!”
宁珏自在地剥开糖放在嘴里:“那我走了,你吃饭时喊王大,多出来的钱你掏。”
也没有等回应,她转头走了。
女人喜欢孩子,但是自己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生,因此看着别人的孩子馋,像是饿久了,两眼冒光。宁珏打听过了,说似乎可以做试管婴儿,但是女人做的那种事……那种事,找不到什么体面的能和她生孩子的男人。
宁珏依旧走在路上。
她在想谢家,她可以立即到岗,就是推脱了,她留给自己几天,晃荡在街上,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给自己缓冲,怕突然换个生活环境,立即把自己忘了。
她在街头从北到南,用脚步量过每个垃圾桶之间的直线距离,停下来的时候,她又给自己算了一卦,对老头说的是算事业,老头说,飞黄腾达。
不管老头是不是惯例忽悠,宁珏都为自己的飞黄腾达付出了五块钱。然后她结束了自己在街头溜达的时间,第二天到谢家报道。
谢女士不在,家里的事惯常由张秘书负责,但他也不经常出现。用一部电话和他交流,电话就在一楼,和二楼的另一部接通。
除了楼上的谢一尘,家里多出一个做饭收拾的阿姨,勤勤恳恳,长相就像宁珏小时候所见的村里犁地勤恳的妇人。她想和阿姨说说话,发现她听不懂对方讲话,对方似乎听得懂她部分的话,但宁珏看不出自己说什么话对方能够听懂,两人没什么交流余地。
宁珏立即后悔了,她忽然感到自己被困在了这座大房子里,谢女士不在,她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她决定立即就走,没有签合同是她的明智,她早知道自己会往后退却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她刚走到一楼玄关,楼上忽然发出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大件物品忽然砸倒在地。
宁珏上楼,四处看看,最后推开谢一尘的门,看见她跌在地上,轮椅四脚朝天。
谢一尘抬起胳膊挡住脸,自欺欺人地挡着,宁珏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地上没有碎玻璃,没有尖锐物品,谢一尘还能动弹。
于是她就在原地站着看,外头的光打进来,宁珏的影子拉长,和谢一尘的脸重合。她半晌不动,谢一尘终于移开胳膊:“你不扶我一下吗?”
“我不想在你家做事了,所以我不扶。”宁珏抱着胳膊,眼神冷冷淡淡,说出来的话也不像人话。
谢一尘跌在地上的姿势不太好自己爬起来,因为似乎是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发生的问题,一条腿还搭在床上,另一条跌在地上,被跌倒的轮椅别住了,而轮椅有一条轮子卡在床底,谢一尘的双手够不到,所以她几乎是被困在地上了。
“那你不走吗?”谢一尘呼出一口浊气,双臂交叉在自己腹前,好像某个舞蹈动作的起手式。
“我听说,我骂完你之后,你就起来吃饭了,所以我来做好事,来骂你一顿,今天你吃饭,这样我交代得过去。”宁珏似乎看不见谢一尘躺在地上的狼狈样子,左右打量谢一尘的房间,她的房间似乎是贴过许多东西,现在被粗暴地扯去了,墙上留着一些胶带纸的旧印,木质铁质家具外都裹了一层泡沫,似乎是怕她碰到。
“你看我起得来吗?你看我现在还吃得下去吗?”谢一尘也没有看她,她所在的地方,非得用力地把头仰起,颈项弓起,才能看见个倒立的宁珏,她不费力,能够到的只有宁珏的影子。
“这不是我的事,”宁珏还是不打算扶她,“你要是不自己爬起来,我就走了,不和你聊了。”
“我爬不起来。”谢一尘终于叹息。
宁珏说:“你连上轮椅都困难,还怕人说你废人。”
“轮椅卡住了。”谢一尘自暴自弃地坦承自己的困境。
“办法总比困难多。”
宁珏说的风凉话一箩筐,就是没有伸出手的意思。她不想伸手,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件蝴蝶衫,要是伸手去捞谢一尘,袖子就会被轮椅磕到灰。而且谢一尘并没有请求她来帮她,只是拐弯抹角地说些宁珏不爱听的话。
谢一尘伸出手,试着够到轮椅一角,身体被牵动地扭曲起来,宁珏忽然说:“我看你两条腿没什么问题,要是断了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应该把你扔回家里不闻不问的。”
“出去。”谢一尘终于发出了一条明确的指令。
宁珏微笑:“好的。”